但她并不敢宽衣睡下。
没有清溪和染秋在旁边说话,这屋子便显得格外空荡宽敞,连烛光都仿佛分外昏暗。蓁蓁如今初来乍到,跟谢长离还不熟悉,也不好乱逛闲翻,便只坐在榻上等外头的推门声。
这一等,便从日暮到了深夜,起初挺直的脊背也渐渐塌下去,就差歪在衾枕上睡着了。
恍惚之间,门外传来崔嬷嬷问候的声音。
蓁蓁几乎打了个激灵,赶紧理好衣裙坐直了身子。旋即,屋门吱呀作响,而后轻轻阖上。
谢长离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里头的身影。
妾侍不比正室,这场婚仪又仓促简单,莫说新娘子出阁的凤冠霞帔,便是连遮面的花扇都没有。这会儿红烛渐短,年才十六的少女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盯住脚尖,一双手叠放在腿上,入目只觉温柔安静。
但她的容色却极美。
一袭浮花堆绣的红衣勾勒出纤袅的身段,满头青丝挽成了牡丹髻,饰以花钿珠钗。发髻的正中间落着一只薄金做成的蝴蝶,尾翼轻轻挑起,一粒嫣红的宝石随之垂落,堪堪装点在她的眉心,衬得她整张脸格外娇丽。
谢长离出入宫闱,见过不少美人。
却还是头回见这般白嫩的肌肤,欺霜赛雪,触目柔软,仿佛吹弹可破。
他愣了下,目光扫过秀致黛眉和垂着的眼睫,扫过少女微微鼓起的胸脯,落在那双纤细柔白的手上,一步步走近。
蓁蓁下意识的捏紧了手指。
不怪她紧张,实在是谢长离的气势有些迫人。尤其今日新婚,他丝毫不露喜悦,连身上那袭缂丝暗纹的官服都没换,靴上几滴暗红色蜿蜒,像是刚洒上的血迹,衬着衣角狰狞的绣纹,无端让人想起森寒逼人的牢狱审讯。
而他满身清冷,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尽是初见的审视与疏离。
屋里的氛围像是浓墨凝住,连窗外的风声都似停止了。
片刻后,还是谢长离先开了口。
“虞蓁?”
“见过主君。”蓁蓁屈膝施礼,眼睫微抬,终于看向熟悉的那张脸。
他生得其实很好,修眉俊目,身姿峻拔,许是自幼习武,气度比寻常男子矫健历练许多,俨然是个俯仰天地,风骨峭峻的人物。若脱去这身威仪官服,再扫去满身的清寒疏冷,也该是个令无数闺秀倾心的贵公子的模样。
事实上,他虽以狠辣手段游走于朝堂,文墨却是极精通的,便是当朝相爷都曾心悦诚服,赞誉有加。
婉婉长离,凌江而翔,他配得上这个名字。
只是心肠太过冷硬了些。
蓁蓁垂眸敛手,没敢多看他,免得被瞧破藏在心底的情绪。
谢长离倒是没深究,只是觉得这女子比预想的柔韧——毕竟是官宦千金,自幼养尊处优的被捧在手心里,若运气好些,碰上个盛年的君王,这姿貌家世送进宫里都使得。如今家道骤变,闺中明珠沦为妾室,她不哭不闹,这副安静温婉的模样实属难得。
更何况,这眉眼实在是……
谢长离眸色微动,很快将旁的心思压住,只退回到近处的椅中坐了,问了几句话。
同记忆中一样,他问了她的身世。
譬如蓁蓁那位资财巨富、却在不久前沦为阶下囚的盐商外祖,譬如他父亲从穷困举子到扬州通判的经历,譬如他父亲素日交游往来的人家,乃至虞家出事之后,扬州知州荀鹤对她的态度等等。
蓁蓁信得过他,都如实答了。
谢长离还算满意,想着夜已太深,问了最要紧的事之后便没逗留,也没打算留宿在此,只起身理袖往外走去 。
蓁蓁早就习以为常,意思着送了几步,道了声:“主君慢走。”
温和柔软的声音,入耳很是舒服。
谢长离才刚绕过屏风,听着那语调,不由暗叹果真是扬州养出来的美人,连声音都是娇软的。这念头才浮起,胸口便忽地传来一阵隐痛,脑海里无端闪过一幅妙龄女子躺在他的怀里,薄醉浅笑,身躯半赤的画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怪异的感觉。
仿佛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第3章 罪女毕竟是旁人避之不及的。……
谢长离猛地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回头看向屋内。
帘帐半垂,蓁蓁送了几步之后,正站在外间的博古架旁边。灯架上烛光明照,往她身上笼了层朦胧的光,大约是诧异于他的忽然驻足,她的嘴唇轻张了张,想问他还有何吩咐。
烛光下她的眉眼清澈干净,与画面中薄醉含笑、娇媚勾人的模样迥然不同。
分明是他自己恍神了。
谢长离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而后抬步出屋,只当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他的幻觉。
毕竟,他虽收了这位落难的少女当妾室,却非真的为色所迷。不过是因她的眉眼与记忆里的小姑娘如出一辙,不愿看她如浮萍般流落在外,因娇柔容色而被人欺辱。
这世间薄命受苦的人到处都是,他藏着狠辣手段生杀予夺,从来都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
唯一肯稍加呵护的,唯有这双印在脑海深处的眉眼。
仅此而已。
谢长离脚步不停,出了云光院后径直往外书房而去,任由凉风卷动衣袖,留下少女在屋里独自出神。
翌日,谢长离迎娶妾室的消息便传开了。
倒不是谁有意张扬,只是他年纪轻轻的身居高位,虽手段狠厉令人敬惧,却也姿仪出众手握重权,是个同辈男儿都望尘莫及的人物。明里暗里,想跟他结亲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他素来冷情,除了对夏家格外恩待之外,从没对哪位闺中女儿多瞧半眼。
——若真瞧了,那多半是对方犯了事。
如今他骤然纳妾,怎不叫人新奇?
京兆尹的婚契办好后,事情虽未传得人尽皆知,皇城朝堂里却有不少人听到了消息。
就连身份贵重的皇叔恒王都饶有兴致。
朝会过后,年才八岁的小皇帝如常跟着太师去读书,谢长离独自往提察司走,才到半路,便被恒王叫住了。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谢统领新得了美娇娘,却还不忘朝政公事,如此勤恳,当真是难得。”廊道漫长而空旷,恒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副闲聊调侃的架势。
谢长离驻足回身,拱了拱手,“恒王爷。”
——这位是小皇帝的叔叔燕文叙。
先帝身居嫡长,却自幼体弱,继位后虽广充后宫,膝下仍极单薄,孩子多半没能保住,到驾崩之时,只留下个独苗,小小年纪就被推上了皇位。相较之下,恒王这身板倒是结实,可惜是个庶出,且年少时心术不正,不为先帝所喜,才跟皇位擦肩而过。
但当初兄弟争储,恒王也着实养出了极厚的羽翼。
时至今日,这位皇叔手里握着的权柄,仍足以让满朝文武侧目忌惮。若非文臣之首的相爷晏秋、手握禁军的姬成和边关众将皆死忠于先帝,尽心护着小皇帝,又有谢长离这个先帝亲自提拔栽培的利刃在旁盯着,指不定哪天就能要了小皇帝的命,夺走帝位。
而皇叔的身份,也是仅次于帝王的尊贵。
谢长离毕竟不是皇亲,自然得客气。
恒王泰然受了礼,养尊处优后微胖的脸上浮起了笑,“听说谢统领新纳了个美妾,是前阵子江南盐运案的罪臣家眷。这事儿实在稀奇,倒让本王很是好奇,不知那女子生了怎样的容貌,竟让谢统领都动了凡心,连她的身份都不顾了?”
罪臣之女,毕竟是旁人避之不及的。
谢长离猜得到他想试探什么,回答却不咸不淡,“她生得确实美貌。”
“那本王可得多嘴提醒一句了。”
恒王脸上仍挂着笑,眼里却透出几分冷嘲来,拿下巴往后宫的方向指了指,道:“据本王所知,那虞家的案子虽是刑部办的,里头却牵扯了沈从时。他可是太后的兄弟,风头大着呢。谢统领收了他查办的人,别是另有打算吧?”
谢长离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只淡声道:“闺帏琐事而已。王爷若没旁的事,下官先告辞。”
说罢,照旧施了个礼,健步而去。
恒王不以为忤,仗着周附近没有旁人,又调侃般笑道:“谢统领若想收拾谁,本王倒很乐意助一臂之力。”
“多谢王爷。”谢长离头也不回。
户部尚书沈从时,当今小皇帝的亲舅舅,实打实握着财赋大权的外戚,确实不算个好东西。今日恒王为何突然试探,甚至明知他是先帝的人还有意招揽,谢长离大约能猜到缘故。不过这种事急不得,鱼饵就在那里吊着,跑不到哪儿去。
而他想要的,远非这一城一地。
明媚的春光照满京城,男人远去的背影孤绝如旧,一如他初入京城,在殿前手起刀落,将试图背叛先帝的人斩在廊下时那样,带着毫不犹豫的狠厉,仿佛生来便为嗜血。
恒王直待他走远,才敛尽笑容冷嗤了声。
“鹰犬而已,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贴身跟着的宫人凑近跟前,赔着笑为他理好被风吹歪的衣襟,“王爷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不过是先帝留的一枚棋子罢了,这种差事和手段,做的越多罪孽越重,文臣们都恨得牙痒痒呢。等皇上长大了羽翼丰满,自然会拿他来祭天,能有什么好下场。”
说着话,摇头摆尾地跟着回了王府。
——不像他的主子,天生的皇室贵胄,哪怕没夺到皇位,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尊荣,到任何时候都能屹立不倒。
……
宫墙街巷之外,云光院里倒很和气。
昨日蓁蓁进府后没多久,清溪和染秋就被谢府的管事带进了京城。今晨进了府,由管事的嬷嬷查验过,确信没什么不妥的,便送到了蓁蓁的面前。
主仆重聚,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好在崔嬷嬷为人和善,体谅蓁蓁的不易,吩咐旁人先忙杂事别去搅扰,她亲自去厨房挑选食材,准备拿丰盛的饭菜安慰几个落难的孩子。剩下主仆三个关着门,可自在叙叙别情。
蓁蓁其实已没那么难过了。
从前初入谢府,闺阁弱质沦为妾室,双亲又流放边地前路未卜,她确实伤心之极。如今虽还是同样的处境,心境却已截然不同。至少她知道双亲会安然无恙,她只消熬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便可阖家团聚。
既然前事无可扭转,便该追着阴霾浓云里漏出的一线天光,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倒是清溪和染秋未经磨砺,想着自家娇滴滴的姑娘要受这般委屈,几乎抱头大哭。碍着是在谢家的地盘,又不敢出声儿,只有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勾得蓁蓁差点也没忍住。
安慰了好半天,才缓过情绪来。
而后擦尽泪痕开门推窗,日子照旧过了起来。
同记忆里一样,谢长离时常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来云光院露面。蓁蓁便踏实住着,一面跟崔嬷嬷处好关系,一面暗暗地等救星降临。
十来日后,救星果然到了。
是虞家的一位旧交,唤耿六叔,早年丧妻无子,因受过虞家的照拂,前世巴巴地从扬州赶来,只为照应她一二。
蓁蓁自幼娇气,没学会扬州城里飞针彩绣的本事,擅长的却是外祖教的算术,莫说寻常账本,便是五曹算经都啃过。当初假捏个哑巴少年的身份为扬州小商户勾覆账本,也曾有点名气。碍于女儿之身,这能耐没法为衙署效力,用在商户身上却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不便抛头露面,唯有请耿六叔居中牵线为她招揽生意,从中赚些酬金。
耿六叔办事也很老道,没多久便寻到了合适的生意,虽说只有几两银子的赚头,却也算旗开得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