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话不说一刀劈过去,正中孟画慈乌墨一样的发顶。
然而预想中的血溅当场脑瓜开瓢并没发生,烛息刀的刀刃就像砍在了一段柔滑的丝绸上,眼前红衣美人在刀下也变作飞舞的红绸。
范一摇感觉不妙,转身想离开,可是房间内那无数纱轴却像活过来一样,彼此交叠穿插,并没有伤她的意思,只是编织出一片白花花的迷宫,将她包围,阻她去路。
她知道这是陷入对方阵法,盲目挥刀已不顶用,便安静下来仔细观察,发现在无数题诗的卷轴中,唯有一幅十分特殊,竟是张男子的全身画像。
男子眉眼看着熟悉,画轴舞动着向她迎面飞来。
范一摇向后躲闪,后背却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小心。”一道男子声音自身后响起,低沉而温润。
范一摇浑身僵硬,认出这是孟埙的声音,可她却不敢回头,因为她看到扶住自己胳膊的手。
那是一只……森森白骨手。
她艰难吞了吞口水,就是这片刻的僵硬,那张男子画像的卷轴轻轻自她面上拂过,如冰凉水波,落向身后。
后背坚硬冰冷的触感逐渐变得坚实,温暖,有了血肉和心跳。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似哀叹,又似调侃逗弄,“真的不认得我了啊,小狗狗。”
这最后一个称呼让范一摇瞬间炸毛,哪还管他是白骨精还是画皮鬼,回转过身举刀便砍,可是在对上那双清亮平和的眸子时,却顿住了。
说来也奇怪,孟埙生着一双狐狸眼,本该最为魅惑勾人,以往那些时日的相处中,范一摇也给这人定性为“骚狐狸”那一挂。可此时此刻,与之对视,非但看不到分毫轻浮妩媚,倒是在这般坦然目光的注视下,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只觉得任何阴暗龌龊的想法都不该冒头。
孟埙见范一摇身上杀气逐渐溃散,眼神也从愤怒戒备变得茫然迷惑,又故意俯身凑近。
“这世间之人谁都可以忘记我,可是唯独小狗狗你不记得我,我会难过呢。”
“别这么叫我。”范一摇恼火道。
孟埙却不怕死,眼里笑意荡开:“你不就是天狗么,怎么就不能叫小狗狗了,当年你可是十分愿意我这样叫你的。”
范一摇觉得自己判断失误,这人明明就是一身骚,刚才肯定都是错觉。
“你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以前又不认识你。”范一摇皱着眉,一脸不爽,“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变成一副骨头架子了?是修了什么邪术?”
孟埙难得敛去几分笑意,淡声道:“如今我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你眼前,你却依然认不出,看来对以前的事的确是忘得干净了。”
范一摇只当这人是在鬼言鬼语。她暗中蓄力,觉得此时恰是出手良机,便飞刀而出。
烛息刀如旋回飞镖,来回几个旋转,刀尾缀着的绳索三两下将眼前之人捆成个粽子。
“呼——”
范一摇拍了拍手,很是得意。
孟埙垂眸看了看身上绳索,却再次轻笑出声。
范一摇不满,瞪眼道:“你笑什么?死到临头还不知道么?”
孟埙弯唇:“小狗狗想要我的命,我自然是愿意给的,只是眼下还不行,能不能再等等?”
他说得很认真,竟好像当真在与范一摇商量着他的死期。
范一摇莫名觉得耳热,躲闪孟埙的视线,心里泛起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的酸涩感。
还真是见了鬼。
“这鬼市饭店是你弄出来的?”
“不算是。”孟埙回答不像作假。
“那我们能出去吗?”范一摇又试探。
“出不去是因为阵法,阵法破了,自然就出去了。”
“那你会破阵?”
“会。”
范一摇总算是松了口气,“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出去吧,再耽搁下去,全都要变成生腌了。”
孟埙看着范一摇笑,“可我没说我愿意破阵啊。”
范一摇差点心梗,烛息刀就要冲这人脸上拍过去。
孟埙却不急不缓道:“可我愿教你破阵。”
第42章 天神帝俊
范一摇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不禁想到在亨氏德拍卖行时,孟画慈努力想要教她使用风水簪的情景。
于是她将烛息刀一横,架在孟埙脖子上。
孟埙却丝毫不为所动, 闭上眼,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范一摇终究是没法这样直接噶了他,拖着大家一起跟这疯子被活埋。
“好, 那你说, 这里的阵法该怎么破?”
话音未落, 忽然一声巨响, 缠绕在两人身边的白色纱轴竟是齐齐被外力扯裂,零落如残花,徐徐坠地, 露出大敞四开的门洞——
三重隔扇门, 此时竟然全被人暴力拆毁。
在范一摇近乎呆滞的目光中,江南渡携满身霜寒,如煞神降临,黑着一张脸出现。
“大, 大师兄……”
江南渡扯过范一摇手腕,一鞭子冲孟埙抽过去。
捆缚孟埙的绳索忽地一松, 便见孟埙也如那一张张纱轴离散飘落, 身形消失不见, 唯留下声音回荡。
“小狗狗, 侧耳认真听, 此曲名为《西极天马歌》, 想要破阵, 以厅堂内酒柱作此曲即可……”
江南渡眼中怒意滔天, 长鞭抡空, 将满室雕梁画栋抽个粉碎,却依然无法制止那声音传播。
“一摇,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自会带你离开。”他虽表面维持镇定,微颤的声音却暴露了内心惊惧与不安。
“大师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孟埙他就是孟画慈。”
江南渡闭了闭眼,还报以最后一丝侥幸。
“一摇,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说。”
“大师兄,你和师父应该也知道,孟埙为什么一定要我来破阵吧?”
范一摇垂下眼,想到之前在亨氏德拍卖行时大师兄说过的话,他说孟画慈想要用她做引,锻造风水簪。而再之前,早在连口山,大师兄也说过有人想要利用白骨阵淬炼那面前尘镜。
“所以孟埙引我来这里,是为了锻造第三件铜器?”
“一摇,师兄先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一定把所有事解释给你……”
范一摇却将手从江南渡掌中抽出。
此时耳边充斥着鼓乐之声,与方才江南渡击打的旋律如出一辙,范一摇一步步向着门口后退。
“一摇……”
自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师兄露出这般近乎恳求的神情。
她突然转身全力向外奔跑,头也不回。
江南渡在她身后唤她,却没有像以往那般追上来拦阻她。
范一摇很快跑到二层围栏处,此时整个一层楼已经全部被酒浆淹没,甚至二层的跑马廊上也已经漫上酒液。
毕方村民们个个抱着木椅,几乎筋疲力尽,相互扶持着努力爬上二层围栏。
唯有凤梧双颊绯红躺在大圆桌面上,起起伏伏漂在酒池中,见范一摇跑出来,还十分愉悦地在池水里舀了一盅酒,风姿绰约地遥遥相敬。
“一摇啊,来,随为师干了这一杯……嗝!”
范一摇:“……”
经过前两次经验,范一摇几乎已经确定,锻造铜器对她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只会短暂昏迷。而昏迷期间她所看到的那些梦境,也或许,根本就不是梦。
江南渡这时也出来,还没等他开口,范一摇便抢先一步。
“大师兄,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她语气坚定,不再是任性之言。
江南渡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坍塌,他缓缓收紧拳,缠绕在掌心的鞭子勒得指节发白。
“一摇,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希望你只做自己。”
范一摇点点头,声音很轻:“嗯,我知道的。”可随即她又道:“但师兄,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该如何做自己呢?况且孟埙那家伙拉了这么多毕方鸟下水,也不好让大家一起陪葬吧。”
江南渡沉默,看着被他小心呵护了十余年的小师妹拔出烛息刀,拨来两张空椅,借力踏上水面,向着那五道酒柱飞掠过去,终究一动未动。
范一摇自小跟着师父师兄走镖,接触三教九流,也曾跟着那些拉二胡弹琵琶的卖艺者学过些音律,而孟埙口中这首《西极天马歌》虽然气势磅礴,听起来跌宕起伏,但仔细分辨,旋律极为简单。因此她以烛息刀击打,稍微试了几次,便试出音调。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从范一摇开始击奏第一个音符,消失已久的男子吟诗声复又响起,这声音明显不是孟埙的,不过此时范一摇已经来不及深究。
她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楼内鼓乐,一边回忆方才大师兄击打酒柱的顺序节奏,很快便击奏成曲,与楼内乐声相互契合。
最开始,还是阿南发现了端倪,窝在母亲怀里,用手指了指屋顶,“娘,你看!”
阿南妈生怕他的声音打扰到范一摇,忙捂住小儿的嘴,目光却还是下意识往他所指方向看了眼。
这一看,不禁惊呆了。
只见整座古楼的房梁上开始有红色的光点向外弥散,而房梁则随着这些光点的散落而逐渐分解消失,紧接着是门窗,立柱……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随着这首《将进酒》吟唱至最后一句,范一摇也刚好奏完这首曲的最后一个音符。
她眼前一黑,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而与此同时,酒浆不再倾倒,五道酒柱逐渐变成断珠,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黄金灯盏突然齐齐向房顶内缩进去,也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只见五座灯盏正中心的覆海自动打开,一件黄色铜器缓慢坠落下来,周身金光在下坠过程中逐渐由金黄色转变为青绿色……
室内酒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下去。
“得救了?咱们得救了!”
“是范总镖头救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