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身后有人问。
黄探长回头,不禁惊讶:“呦,这不是老罗家的少东家么,你这气色看着可是比以前好了不少啊!”
罗铮却无心与黄探长寒暄,上前几步,确认道:“探长,您刚才说死了很多人的地方,是永沛县么?”
黄探长:“是啊!”
罗铮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运红尘问:“罗铮,你怎么啦?”
罗铮颤声道:“永沛县……是我娘的母家所在地。”
众人一愣,运红尘拍拍罗铮的肩膀,“别瞎想,你娘她肯定没事的。”
黄探长也跟着安抚道:“放心吧,罗夫人娘家是永沛县的大户,县城里还算是安全的,遭殃的只是周边的村镇。”
罗铮点点头,可是看他神色,明显是没放下心来。
这时,山海镖局的大门再次被扣响。
运红尘跑去开门,见来人穿着兜帽雨披,便问:“你找谁呀?”
来人将黑色兜帽放下,竟是个面容端庄秀雅的女子。
“娘?!”罗铮惊呼出声,几步迎上来,“娘,您回来了!您没事吧?”
黄探长笑道:“看看,虚惊一场不是!罗夫人,你家这少公子孝顺得很,刚才听说永沛县出事,还担心你呢。”
罗夫人淡淡一笑,算是向黄探长打过招呼,然后竟是丢下亲儿子不管,径直走向江南渡,屈膝福身。
“江大掌柜,劳烦借一步说话。”
山海镖局的人都知道,罗夫人的另一层身份是异兽狰,暗中效命于江南渡,所以见到这一幕都不觉得奇怪,只有黄探长不明所以,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南渡看了黄探长一眼,便对罗夫人说:“里面请吧。”
见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黄探长又继续刚才的募捐话题。
“说到哪儿来着?哦对,奉阳和永沛毕竟是兄弟城市,他们遭难,我们这边受到上峰示意,鼓励商户募捐,现如今就差你们山海镖局了,收到你们的募捐款我就可以将款项报上去了。”
“明白明白。”凤梧连连点头,又试探地问:“那么黄探长……您看我们捐多少合适啊?”
黄探长笑眯眯道:“既然是捐款嘛,自然是没什么规定,捐多少全看大家的心意。反正我听说老罗是捐了五百大洋的……”
“五百大洋?!”凤梧瞪圆了眼睛,“我们一年也赚不到五百大洋啊!”
黄探长意味深长道:“凤老板,你们帮风月楼的那位老鸨运送古铜镜,镖利有多丰厚,连上峰长官们都听说了,所以就别哭穷了。”
这话的敲打意味明显,凤梧不情不愿道:“那行叭……那我们也捐五百大洋……”
黄探长耷拉下眼皮摆弄自己的手指头,“我记得当初孟老板的开价是五千大洋吧?罗老板拜托你们护住他家少公子,又开了三千五百大洋,再加上警署的五百奖金……”
凤梧欲哭无泪,咬咬牙:“那我们……捐一千大洋!总行了吧?”
黄探长还是不说话。
凤梧心都要流血了,哭诉道:“黄探长,警署和罗老板的钱,可还没给我们结呢!那孟老板也拖着尾款迟迟不结清,再加上这一路的开销……”
黄探长被磨得有点不耐烦了,正准备松口,谁知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道:“山海镖局捐款三千大洋。”
凤梧差点当场去世。
“一摇,你在胡说什么,咱们,咱们哪有这么多钱呀……”
说完拼命给小徒弟使眼色。
而范一摇却不为所动,“师父,孟老板的镖利加上罗老板的委托金,还有警署的奖金,加起来九千大洋,咱们镖局五个人,就算是均分也差不多每人两千大洋了,再加上我这些年的积蓄,以我个人名义捐两千五百大洋,剩下的五百大洋以镖局名义捐。”
说完又看向黄探长,“黄探长,您看这样行么?”
黄探长先是一愣,随即喜出望外:“行啊!可太行了!不愧是范总镖头,奉阳城第一女侠!”
见小徒弟心意已决,凤梧没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再把亨氏德拍卖行那单生意的镖利也抖搂出来,于是急忙签字登记。
“哎,对了,凤老板,你这一趟回来,看着好像比出门前更年轻了些,说是十八九岁的公子都有人信。”
黄探长临走前,奇怪地看了一眼凤梧的脸,还八卦兮兮地往院子里张望,似乎在好奇罗夫人和江南渡说什么,竟然这么久还没出来。
第47章 开山斧
凤梧应付了几句, 总算是将大尊大佛送走,等回头想要数落小徒弟时,却发现已经不见人影。
“一摇呢?”
运红尘道:“范总镖头说她累了, 回房间躺一会儿。”
凤梧发足狂奔,追进内院,将正准备推门进屋的小徒弟一把揪住。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 就对上小徒弟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师父, 要是九鼎还在, 类似永沛县的水患就不会发生, 这片土地上也不会出现这么多的征战和灾祸。有这样的机会让我多捐一点钱,我这心里也能好受些,就当是赎罪了。”
凤梧一肚子数落尽数卡在喉咙里, 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傻孩子,你那两千五百大洋的捐款,经过层层盘剥,最后真的能用到永沛灾区的少之又少, 这又是何必?”
范一摇道:“我也知道的,但再怎么样也是登记造册, 我捐的多一点, 盘剥后能剩下的也就多一点, 哪怕能多救活一个人也好。”
凤梧沉吟片刻, 看了眼小院树下的石凳, “一摇, 要不要和师父去那边坐一会儿?咱们师徒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这回范一摇没有拒绝, 乖乖跟在凤梧身后, 走到石凳旁坐下。
此时雨已经小了些, 坐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几乎淋不到,只偶尔会从树枝的间隙中漏下几滴雨露,打在皮肤上,带来一片清凉。
“一摇,你大师兄一直不想你知道以前的事,师父其实一直是不赞成的。”
凤梧发现地上有只小蚂蚁,便随手捡了根树枝去拨弄它。
“如今你知道了那些事,却这么难过,师父看着也很心疼。但这世上最难的就是‘为你好’三个字。”
蚂蚁渺小,浅浅的土坑积蓄的水洼对它来说也像汪洋,凤梧看到它前路正是一片水洼,便想用树枝阻拦,引它到另一条通途。
可是蚂蚁却不领情,横冲直撞,企图冲破凤梧设下的障碍,就是倔强地不肯去另一条被安排好的道路,哪怕那边才是正确的选择。
凤梧低眉垂眸,一手拨弄蚂蚁,一手支着下巴,唇角也浅浅地勾起,“为了你好,帮你做出选择,为了你好,蒙蔽你的过去,或许这对你来说是最舒服的,可师父觉得这样不妥。你是独立的个体,好也罢,坏也罢,前方无论是天堑险阻还是康庄大道,都应该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由你自己来选择。”
范一摇抬起头,看了一眼师父的侧颜。
多日来躁动不安的心难得恢复平静,像有一只温柔又力量的大手,一点点顺毛,将心中那只惊慌的小兽安抚下来。
“一摇,你的过去无法改变,但是你有权知道,也应该面对。因为承载了你所经历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范一摇闷声道:“师父,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去将九鼎推翻……我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被什么法术迷惑陷害,可是我回忆起了一些片段,我很确定,推翻九鼎时,我是清醒的,而且……是坚定的。”
凤梧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还记得师父很久以前给你讲过的一句话么?”
范一摇茫然。
凤梧笑了笑,“往事莫论,但寻前路。”
往事莫论,但寻前路。
范一摇将这话在心底默默念诵,若有所悟。
“师父,你也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么?”
凤梧拨弄蚂蚁的手微僵,扔掉了小树枝,没有立刻回答。
范一摇追问:“大师兄似乎一直对师父您有所不满,难道也和我有关?”
凤梧叹了口气,幽幽道:“当年你推翻九鼎,犯了众怒,异兽和阵法师联合投票决定对你的处罚,师父弃权了。”
范一摇不解,“这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凤梧苦笑,“师父作为上古神明之一的凤凰,一人顶两票,当时支持对你处以凌迟之刑的票数,仅比反对票高出一票。若是我没有弃权,便可以保下你。”
范一摇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对师父一直是这般态度了。
“可是师父,你为什么会弃权?”
凤梧道:“凤凰是祥瑞的象征,九鼎在时,人间太平,九鼎倾覆,祥瑞不再,如果遵从职责,我理应顺应民意,支持对你的处罚。可是如果遵从本心,师父又怎么忍心?”
范一摇莫名觉得眼眶酸酸的,“师父,上古时期你也是我的师父嘛?”
“自然不是了。”凤梧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但你这只小狗,最喜欢多管闲事,今天帮这个人送样东西,明天又替那个人打扫打扫洞府,就拿你大师兄来说吧,他身上的龙鳞,你都不知道帮他擦过多少遍了……”
范一摇:“……”
擦龙鳞……
某些画面闪过脑海,范一摇的脸突然变得滚烫,心中羞耻感爆棚。
凤梧继续道:“你总喜欢在大家面前转来转去,天真可爱,活泼好动,时间久了,自然便心生欢喜,所以你和很多上古神明的关系都不错,帝江就很喜欢你。”
“帝江?就是那个死在沙漠里的帝江么?”
“是啊,西极天马歌的曲谱就是你变作小狗,从西汉皇宫里偷抄出来给他的,你是不记得了,当时把那老面口袋开心的啊,在天上飞了三天三夜没下来。”
范一摇听得有点想笑,可是一想到自己是间接导致这些上古神明消亡的罪魁祸首,又笑不出来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横亘于黄沙中的赤红色躯体,羽翅凋零,如风化岩石。
“一摇,你可怨师父?”
凤梧的声音将范一摇拉回现实,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不怨你,师父你本就应该投支持票的,弃权是看在情分,如果当时民心所向,觉得我不该被处罚,两方票数的差距也不会这么小了。”
凤梧失笑,“可是师父却很怨自己,我很后悔。师父那一刻是懦弱的,我惧怕被群族讨伐,惧怕失去凤凰的威严,因此自以为聪明地选了个折中的方案,虽然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只差我这两票,结果便会乾坤颠倒,但不可否认,那是一种逃避。”
“没关系,反正我都不记得了。”
凤梧却摇头,“我当时应该遵从自己对你的判断。以你的性格,又怎么会故意打翻九鼎祸乱天下,必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范一摇忙追问:“可万一没什么理由呢,我是说万一,我当时就真的只是唯恐天下不乱……”
凤梧神色温和,轻轻抬起脚,为那只执着向着水洼前进的蚂蚁让路。
“师父做错了事,所以师父愿意在后面的几万年里和你大师兄一起寻找你,再一起养育你,只希望可以弥补万一。一摇,你觉得呢?”
范一摇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撑着膝盖,和凤梧一起看那蚂蚁抵达水洼边,又顺着水洼,更换路线,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她心中已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