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臣看了。北地安泰,赖爷爷天威,逆元余孽不敢起衅。”
“咱如今连这床都下不去了,还谈什么狗屁天威!”
朱元璋一瞪眼,又生气起来,怒斥道,“你怎的也学得如此不切实际,那蒙古余孽哪里怕咱,草原上的狼崽子一代接着一代,当初被咱打得抱头鼠窜的已是冢中枯骨,现在当权的,哪个还会怕咱,他们不敢来犯,是边疆的将士勇猛,是三军用命才换的和平,跟皇帝没有任何关系,你要记住!”
朱允炆怔住了,心悦诚服地说道,“孙儿错了,爷爷教诲,再不敢忘。”
朱元璋叹了口气,“你自小就随你父亲,性格乖巧仁孝,是个好孩子,却实不是一个好的君王,当年你父亲在时,这国家内有老二、老三、老四这几个兄弟虎视眈眈,外有开国勋贵恃功自傲,咱便取棘条让你父亲攥握,你父亲不愿,咱问他,为何?他说,荆棘刺手。咱又问他,咱来帮他拔了这荆棘如何?你父亲仁义,闻言便两手紧攥棘条,以致鲜血淋漓,说勋贵重臣是国家基石,不可轻动,诸弟亲王,更是手足至亲。咱看在眼里,是又喜又恨,喜其仁义,他日必爱民如子,又恨其不争,这般性格,他日哪里镇得住那群骄兵悍将。”
朱元璋喘了口气,“咱不能给子孙留下一个不稳的江山啊,所以这坏人,咱来做,咱把那些跟咱起家的手足兄弟都杀光了,但没曾想,你父亲竟因此与咱心生龃龉,咱训斥他几句,他便忧愤在心,以致心悸成疾,就此而猝,咱心里悔啊!”
说着,朱元璋眼圈竟然红了起来,“是咱害了你的父亲,咱也很后悔,好孙子,你会原谅咱吗?”
朱允炆一时语顿,看着朱元璋那期盼的眼神,这才明白历史上为什么朱元璋明知朱允炆不适合为君,也要一心立朱允炆为继承人,甚至不惜贬斥诸王,大杀群臣,这对于朱允炆生父朱标的死,竟是有一份悔恨的原因在其中。
“既然爷爷问了,孙臣便直说。”朱允炆说道,“爷爷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咱们朱家的家主,孙臣虽久居深宫,却也长闻以胡惟庸为首的淮西勋贵横行霸道,贪赃枉法,大肆圈占土地,鱼肉百姓,爷爷不只是勋贵们的结义大兄,不只是孙儿的爷爷,也不只是父亲叔叔们的父亲,爷爷更是天下百姓的父亲,勋贵不除,则天下百姓一日不可饱食,一日不得安居,便是爷爷不杀,待孙臣继位,为江山社稷之稳,亿万黎民之衣食,也要将他们杀个干净,这一点,孙臣觉得爷爷做的对,孙臣从未有一日责怪爷爷,既无责怪,便自然没有原谅一说。”
朱元璋眼睛亮了起来,“当真?”
朱允炆顿了顿,看向朱元璋的双眼,沉吟道,“北伐胜利今何在,满路新贵满目衰。他日手持天子剑,杀尽腐朽方释怀!”
朱元璋仿佛一瞬间浑身充满了精力,生生从榻上坐了起来,“这是谁教你的?”
“自是孙儿自己所想所说。”
朱允炆后背泛起一阵冷汗,这几句诗可谓应时当令,恰逢其境,有了这几句,朱元璋滥杀功臣之事,可得圆满。
“好!甚好!”
朱元璋开怀大笑,竟有精力抬手拍了拍朱允炆的肩头,复又以手抚朱允炆之顶,叹息,“咱一直怕你坐不稳江山,因你生性怯懦又无主见,究其原因,倒是怪咱了,咱没读过书,想着要儿孙不能像咱一样让人笑话,但这圣贤书读多了,人却也傻了,今日你有此番见解,咱很欣慰,只可惜,咱已经时日无多了。”
喘口气,朱元璋又说道,“今时今日,你几个叔叔羽翼已成,除了咱,他们是不会服你的,为国家安稳,削藩势在必行,但自己的孩子咱最了解,你那几个叔叔,都是随咱跟逆元打生打死出来的,他们不会束手就擒,届时免不得一番兵乱,尤其是你四叔,这个小崽子你要多提防,唉,说到底,都是咱无能,没能给你留下一个稳固的江山。
好孙子,你要原谅咱,咱老了,你父亲和几个叔叔死的时候,咱心里疼啊,咱当初可以狠下心杀掉那些手足兄弟,却再也狠不下心杀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咱给你留下了这江山,却也给你留下了对手、敌人。”
朱允炆轻轻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爷爷言重了,爷爷既是一个好皇帝,也是一个好父亲,历史会予爷爷以公正评述,至于孙儿,爷爷大可不必忧心,孙儿储君之位,是爷爷告祭太庙列祖列宗,明发圣旨昭示天下所定,大义尽在孙儿之身,假日孙儿继位,自乃天下万民人心所向,所以,孙儿没有对手,四叔他们,也不配做孙儿的对手!”
朱元璋以目视朱允炆足有片刻,方才仰首大笑,“咱孙儿帝王之势成矣!想不到区区旬日,咱孙儿已是迥然不同,好!好!好!咱放心了,咱可以去见列祖列宗和你奶奶了,本来咱遗诏都写好了,要令你的王叔们不可回京吊唁,恐其暗结朝臣,现在看来,不需要了,哈哈,让他们都回来!统统回来!回来朝拜新帝,让他们亲眼看看新帝之气魄,让他们知道,咱的这双眼,没瞎!咱选出来的,都是个顶个的人杰!”
朱元璋复又大笑少顷,身体一顿,颓于榻上,近侍唤了两声未得回应,以手轻触,面如土色,哀号起来。
“皇上大行!”
第005章 措手不及
“昔宋政不纲,辽元逞凶,扰乱中夏,神人共愤。惟我太祖,奋起草野,攘除奸凶,光复旧物,十有二年,遂定大业,禹域清明,污涤膻绝。盖中夏见制于边境小夷数矣,其驱除光复之勋,未有能及太祖之伟硕者也”
在翰林院撰写的祭文中,朱允炆加上了后世谒明太祖陵文中的一段话,稍作更改,便定了下来。
恐怕朱允炆做梦都不会想到,因为自己的穿越,因为朱允炆的变化,竟导致朱元璋比历史上早去世了将近一个月。
或许,是朱元璋放下了对自己孙子未来的担忧,这口心气也就不再吊着,也少受了倒卧软塌,不能自理的痛苦,体面的离开了他自己一手开创的这个新世。
朱元璋身体只在朝夕的事情早已是满朝皆知,早在数月之前,朱元璋以命礼部操持后事,此番大行,朝中虽是哀声一片,倒也没有失了方寸。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三日,驸马梅殷于奉天殿宣读朱元璋遗诏:“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
百官伏地,痛哭领旨。
同日,朱允炆接旨登基御极,于朝议,定大行皇帝庙号太祖,追谥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
随后追尊生父朱标为孝康皇帝,庙号兴宗。尊生母吕氏为皇太后,改定翌年年号:建文。
任何一个政客,都是最出色的演员。朱允炆之前的人生高度,或许还没有资格称之为政客,但并不妨碍他已经有了成为一个优秀演员的基本素养。
短短一个多星期,他已经完成了身份角色的转变,已经开始完完全全将自己当成了历史上的朱允炆。
他是马恩慧的丈夫,是朱文奎的父亲,是大明王朝新的皇帝!
朱允炆在登基接受朝拜的时候,心中竟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开心和兴奋,更多的,是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巨大压力。
尤其是当诸地藩王陆续进京之后,这种压力,几乎实质一般砸在朱允炆的肩膀上。
“皇上,燕王到了。”
满是哀鸣的几筵殿中,朱允炆就跪在朱元璋的灵柩前,身子摇摇欲坠,脊梁早已酸痛的塌了下来。这已经是守灵的第四天,他已经在这跪了四个白昼!
但是内监的话,却让朱允炆瞬间直起了腰板,昂起了头颅,整个人像是即将登上擂台的勇士,蓄势待发。
“父皇!”
人未见,先闻声。
这声粗狂的哀号,竟然压下了整个几筵殿的哀乐,朱允炆侧首,正看到一体态魁梧的中年大汉,一身麻素的摔进殿内,心急如焚的汉子,被高槛绊住了脚。
“父皇!父皇~!!!”
朱棣连滚带爬,一路哀号着冲到了灵柩之前,就趴在朱允炆的旁边,咚咚的磕着头,却是连身旁的朱允炆,一眼都没有搭理。
这就是朱棣?
历史上那个雄才大略,文武并济的成祖永乐大帝?
自京师往顺天,马不停蹄也得近三天,今日是停灵的第四天,此时是太祖大行第五天的申时,说明,朱棣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奔了过来,他甚至不可能有吃饭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