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担心你当个正常人以后小北就不会再管你的话——”钟燃故意拖长了声音,满意地看到纪寒川的瞳孔芒刺般轻缩了下,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那你可以继续给自己催眠。”
空气里的气氛微妙地紧绷了起来,纪寒川蜷握着被角的手指收紧了力道,冰雪似的面孔依然没有表情,只是眼底的血丝比先前浓郁了些许。
“小北之前告诉过我非常有趣的一件事……”
钟燃更深地靠近椅背里,两手环着胸,心理医生其实很少用这样的姿势和人对谈,因为会给对方带来压迫感,钟燃明显是故意的。
“他说你酒量非常不好,几乎是两杯就倒,但是在商场上不懂应酬几乎寸步难行,于是你每次和人喝酒都会过敏,是那种满脸起红疹,心脏抽痛呼吸不顺,好像下一秒就能窒息而死的样子,足以让每个看见的人吓到大惊失色。次数多了,人人都知道你过敏,严重起来是会死人的,谁灌你喝酒就等于谋杀,慢慢的就再没人敢和你喝酒了——但其实你完全不对酒精过敏,只要离开人前你的症状就会自动消失……”
纪寒川依然安静着不言不语,深幽的眼睛像一汪无波无澜的平湖。
钟燃的食指在下颌和脖颈上散漫地滑动,漫不经心地说:
“一个人自我催眠意识不算太难,伪装出生理病症也只需要一点浅薄的演技,但是能靠自我意识催发出真正的生理病症,这是经过特殊培训的军人或者特工才可能具有的技能,啊对了,”钟燃弹了一下指,眼角里瞬间滑过一点笑谑,“小北还告诉过我,你面对其他追求者的挑逗,是从来没有生理反应的……”
就像是一枚石子骤然投入湖心,纪寒川的眼底终于掀起惊愕窘迫和不敢置信的波澜。
“保持你的淡定,这只是两个医生对病人病情的探讨……”
钟燃平举起双手,做出一个安抚的姿势,如果他能把嘴角不断扩大的弧度稍微按下去那么一点,他的安抚可能还会显得有点诚意,
“这个结论本来最先是小北得来的,他说你其实是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因为心思透澈心无旁骛所以意志强大,你几乎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无论是赞扬的,还是反对的,只坚定自己的意志并贯彻执行,能让你妥协的人和事寥寥无几……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潜意识主宰意识,从一开始,他就判断你是自我催眠造成的所谓‘失忆’。”
钟燃放下双手,微一耸肩:“坦白说,最初的时候我并不认可他的结论,即使是经过常年严苛培训的特工,也很少能做到以潜意识控制意识甚至身体机能,直到前天夜里小北——”
钟燃话语微顿,但是他们都知道前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纪寒川的脸色无声皴裂,像是冰雕从内部绽开,裂痕寸寸蔓延,他颊边的咬肌用力迸起,眼底也翻涌出潮润和血色交织的浪花。
“我很好奇你预设的唤醒机制是什么?”
自我催眠和被他人催眠一样,醒过来需要有唤醒机制,像钟燃一般都是以铃音来唤醒病人。
钟燃回忆着顾珩北当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来想去没想明白,正常情况下纪寒川给自己设定的唤醒机制应该是顾珩北说出“我爱你”或者直接亲吻吧?但是顾珩北当时的情绪明明很激烈,没有类似于原谅和接受的暗示。
纪寒川没有回答,细细密密的睫毛垂敛着,像是安安静静倒伏下的麦子。
钟燃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纪寒川却始终是个闷葫芦,钟燃未免无趣,两人兀自沉默了会,最后钟燃还是没忍住:
“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为了什么,但以后你别再欺负顾小北,他活到这个岁数,就被你这么一个人往死里欺负过,你有点数。”
这句话一出,仿若淬了冰的利刃破开胸腔,血液无声迸溅,纪寒川合拢的眼睫战栗成一片被狂风漫卷着的麦田。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一下,钟燃:“请进。”
护士贾源走进来,笑着和钟燃打了声招呼,医用托盘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响,她还是用面对小朋友一样的语气哄纪寒川:“现在肚子饿不饿啊?我们量完体温吃早饭好不好?吃完早饭要吃药哦!”
钟燃眼看着纪寒川白皙的脸皮一点点红透,厚道地转过头去憋笑。
纪寒川叼着体温计,出神地看向窗外。
这个时候不过才六点多,深冬的清晨天色还没完全亮透,26楼的窗外是一团青灰暮色,乌压压的,纪寒川的整张面孔都清晰倒映在窗上,他忽然转过头,拿起放在桌上的鸭舌帽给自己戴上。
贾源奇怪地问:“冷吗?怎么在房里还要戴帽子?”
钟燃却是秒悟地轻笑出声,他在贾源困惑的目光里解释:“他现在戴帽子看上去比较英俊。”
贾源只当钟燃是在开玩笑,一个五岁智商的人懂什么叫英俊吗?于是贴心地把房里的空调温度又打高了许多。
护士来了又走了,病房里再度恢复两个男人沉默的对峙。
钟燃也没什么能聊的了,他站起身,看了看手表,寻思着要不要给顾珩北再打个电话问人到哪了,就在这时,他听到纪寒川长长地吸了口气。
钟燃下意识看过去,纪寒川也正自下而上地看着钟燃,他的眼梢和眉角勾出剑锋一般的弧度,眼睛里的水光却很柔和。
“没有唤醒机制。”纪寒川沙哑地开口。
“什么?”钟燃一时没跟上,怔了一下。
纪寒川又哑声复述了遍:“没有唤醒机制。”
钟燃这才听明白了,他从专业的角度去剖析纪寒川的种种心理和行为机制,但其实对当事人来说那是完全意识不到的。
纪寒川更没有把潜意识的运用当做一种手段,他醒来后顾珩北不理他,他害怕,于是回避到了不经事的状态,他看到顾珩北那么伤心,他舍不得,就清醒过来。
他没有预谋过,更没有设定过什么唤醒机制,纯粹是本心使然,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他不喜欢钟燃的说法,也不喜欢钟燃把他当某种样品一样地分析,但是——
“我不会欺负他的,”纪寒川慎重地说,他迟疑地抬高一只手掌,“谢谢。”
钟燃是顾珩北的朋友里,第一个对他说这些话的人,尽管话里含着浓浓的警告,但到底没有一棍子就想把他打死。
这对纪寒川来说已是弥足珍贵。
钟燃在那里僵了好几秒,胳膊重若千斤似的慢慢抬起,手指矜持地往纪寒川掌心一搭——
“哟!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清朗的笑音带着戏谑,顾珩北沾着一身湿寒的气息,敞开的大衣衣角飞扬,出场得帅气逼人,“看来我不在的短短时间里你们的革|命友情突飞猛进嘛!”
两个男人刚刚碰到一起的手心就跟触电似的各自弹开,纪寒川望着顾珩北,眼睛湿|漉漉乌溜溜,他张了下口,没能出声。
顾珩北在纪寒川面前弯下腰,手指顶高他的帽檐,笑看着他:“人都不会叫了?”
“顾珩北。”
纪寒川握住顾珩北的手,先是有些小心地观察顾珩北的神色,等他看到顾珩北笑意流转,确认前一晚的温情缱绻都不是梦幻,纪寒川紧绷的眉梢眼角缓缓舒展,整张脸都开始发光,一层层往外洋溢,那是从心底里焕发出的喜悦光彩。
那种眼神,就像是跋涉在千里沙漠的人看到了泉水,像在黑暗里蹒跚许久的人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