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弄清你的心理脉络,我看了整整十二本。”
“请问我的心理脉络是什么?”她像盯着知识那样盯着他。
他说小时候你曾经被抛弃过。她说放屁。他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遗弃,而是心理抛弃,只是你没意识到。你想想,每天晚上,当你躲在被窝里听到你父亲偷偷打开大门,去跟隔壁阿姨约会时你最担心的是什么?她说担心我妈知道。他说那是表面的,深层里你最担心的是你爸会不会抛弃你和你妈。这种抛弃感就像你的胎记,虽然会忘记却从来没消失。因此,你在进入亲密关系后,早年被抛弃的恐惧随时都有被唤醒的危险,只需要一个契机。她说Shit。他说你被唤醒的契机是发现我开房不报,一旦你怀疑我出轨,便产生了被再度抛弃的恐惧,于是选择先一步离开,这样你就可以把关系的主动权握在手里,从而避免经历被再度抛弃的痛苦。她冷笑,说这不能证明我爱你,你只不过是在寻找清白感,认为自己清白,所以拥有权力,而我错怪你了,就必须继续履行妻子的义务。她指着伯特·海灵格的著作,说你到底看没看?你为什么不引用他的理论?海灵格说清白者往往是较危险的人,因为清白者心怀极度愤怒,会在关系中做出严重的破坏性行为,而有罪恶感的人通常愿意让步和补偿。别拿这些小儿科来蒙我,这些书我在读大学时都读过。他说如果用让步和补偿来反证,我应该是那个有罪恶感的人,而你则是那个自认为清白者。她一愣,承认这句他说对了,一直她都觉得他是有罪的,而自己是清白的。他说你还有一个心理动机,就是仇恨转移。你在办案时痛恨徐山川玩弄女性,痛恨他背着老婆出轨,因此你把对他的仇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认为我也是他那样的人。你混淆了恨的对象,其实你恨的不是我而是出轨,你对我的恨至少有一半是受案件刺激后的情绪转移。
“说得好。”语气夸张,像是讽刺,但她扭过头来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他俯下身,想吻她的嘴唇。她没躲避,他理解为默许,可就在他的嘴唇快要封住她的嘴唇时,她忽然把他推开,像推开不小心碰到的高压电。她说理论很玄乎,身体很诚实。
她说我想单独待几天。他二话没说提着行李箱便出了家门,仿佛脚不沾地,像磁悬浮那样嗖的一声飘走了,动作之敏捷好似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这让她想起一个人……郑志多,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以同样的动作同样的速度提着她的行李箱,从新生接待处一口气走到十号女生宿舍楼,又从女生宿舍一楼一口气走到五楼503号房。他把行李箱摆好了,她才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她说你简直在飞。他说我每天坚持跑步。她说明明行李箱有轮子,你为什么不拖着走?他撸起短袖,露出发达的结实的肱二头肌。她说你不拖着箱子走是为了跟我显摆你的力气?他说不是,我是怕把轮子拖脏了。她说你对每个新生都这么体贴吗?他说我从上午等到下午,只接一个人。她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把你们班全体同学的照片都看过了,只有你这张照片值得我这样对待。
初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高她一个年级,长得帅气,帅得就像那些帅炸了的电影里的男主角。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觉得他目的性强,指向性明显,所以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他的短信。但他就像她的脑神经,仿佛随时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半夜她饿,手机忽地一声叮咚,那是他的短信:“下楼,我给你买了螺蛳粉。”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螺蛳粉?又怎么知道这时候我饿?她下楼,看见他站在一棵树下,手里捧着一团闪闪的金光,天哪,他竟然在螺蛳粉的塑料盒上贴了一层金黄色的灯,乍一看,还以为是盒子自带光环。上体能课,她练得腰酸背疼,连走路上半身都前倾,仿佛腰椎间盘突出。她想怎么样才能消除全身的酸痛?正想着,一辆跑车吱地停在她身边,开车的人是他,仿佛他是她的念头,只要一想就会出现。他把她拉到本市最贵的按摩店,请了最好的技师给她做了一次全身按摩。两个小时下来,她整个人就像被女娲重新捏了一遍,腰杆直了,腿脚不疼了,走路也麻利了。暑假,他开车带她到海边兜风;国庆长假,他带她去北方看红叶;寒假,他带她去日本北海道看雪。每一次出行他都买头等舱,住五星级宾馆,吃地方顶级美食。她在他面前渐渐沦陷,尽管她曾经骄傲得像个公主,自信得像个天才,傲慢得不食人间烟火。她在跑车上献出了初吻,在韩国首尔某著名酒店献出了初夜。他们越爱越深,彼此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就连做梦她都在想他。许多个深夜她想他想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他微笑的脸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贴得鼻子都扁平了,仿佛他一直在看着她入睡。他的脸像一轮满月,或者那就是一轮满月。在他脸的四周也就是整面玻璃上,贴满了闪烁的星星。月明之夜,他把车开到郊区的东来山山顶,为她拍摄伸手摘月的照片。她想听某首歌,他就把唱这首歌的歌星请来,专门为她演唱……想到这,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发现他和徐山川讨好夏冰清用的是一个套路,既庸俗又媚俗。她不得不承认人生大部分的愉快都得靠庸俗的行为来完成,不外乎吃吃喝喝游玩唱歌,离不开蛋糕玫瑰和蜡烛,少不了讨好赞美和照顾。反正总之,她饿了他就做她的食物,她困了他就做她的枕头,她相思了他就做她的解药。
大四,她生日那晚,他在她宿舍楼下的草坪上用点燃的蜡烛拼出了一个心形图案,图案中间拼出一行“冉咚咚嫁给我吧”,在“嫁给我吧”的正下方摆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看看,又媚俗了不是,但当她站在五楼的长廊上看着草坪摇曳的烛光时,尤其是看到长廊上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时,身心顿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愉悦,包括虚荣心的满足。这场景怎么有点像吴文超受夏冰清之托为庆祝徐山川生日做的策划案?恍惚之中,她不知道是吴文超模仿了郑志多还是郑志多模仿了吴文超,抑或这种场景本来就在相互模仿?当时,她激动得全身颤抖,恨不得从五楼跳下去拥抱他亲吻他。忽然,从草坪升起一架无人机,直飞五楼长廊,悬停在她面前,这时她才看见无人机吊着一枚求婚戒指。她取下来,戴上,转身跑进楼道。一阵急促的鼓点似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就像她此刻的嗵嗵心跳。她从一楼的楼道口跑出来,冲进草坪,跃过烛光,扑进他的怀里。世界突然安静了,仿佛只剩下他俩,但世界仅仅安静了几秒钟,歌声忽地响起来,站在长廊上看热闹的同学们齐声唱起了《I swear》:
“我发誓,当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发誓,如同守候你的背影\我看见你眼中闪烁的疑问\也听见你心中的忐忑不安\你可以安心,我很清楚我的脚本\在往后共度的岁月里,你只会因为喜悦而流泪\即使我偶尔会犯错\也不会让你心碎\我发誓,当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必在你左右\我发誓,如同守候你的背影\我必在你左右\无论风雨困厄,至死不渝\我用我每个心跳爱你\我发誓……”
她轻轻地唱了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仿佛跟着整栋楼的女生在唱。但唱着唱着,她的眼眶就湿润了。
毕业后,她分配到西江区公安局工作,他子承父业做房地产生意。他们认识了五年,恋爱了四年半。在他们即将领结婚证前的那个晚上,她突然感到心虚或者说不踏实,好像这一切都是虚构。坏运气显得真实,好运气令人生疑。于是,她对他进行了一次模拟审问。她坐在书桌这边的高椅子里,他坐在书桌那边的矮椅子上。她问他,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他说会。多么美好的答案,可她仍心存疑虑。她把他的矮椅子往后拉了拉,让它与书桌保持一米的距离,就像讯问室警察与疑犯的距离。她回到这边的座位,又问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他说会。她想为什么有的话回答两遍之后就像撒谎?她一拍桌子,说你骗人。他吓了一跳,整个人从矮椅子上弹起又慢慢地落下,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她。她把台灯转过去,直射他的眼睛,再问,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审问,吓坏了,抑或认为她掌握了他的什么把柄,便支支吾吾地说我会对你负责的,会负责你一辈子。她说我不要负责,而是要你爱我一辈子。他说负责就是爱。她说一个人可以为很多人负责,但爱只有一个,就像专利独享,你所说的负责只不过是在为将来你不爱我进行铺垫。两人为此争论,越争越伤心,越争隔阂越大,四年多来被爱掩盖的一个个小别扭像气泡似的咕咚咕咚地冒出来,渐渐堆积成了大问题,仿佛一根小小的火柴引发了一场森林大火,结果谁也没有控制住局面,也许谁都不想控制局面,彼此删掉联系方式,一拍两散,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她忽然想见他,哪怕被他现在的美好生活刺激或者讽刺,她就想证明一下当年她选择离开他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但她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她知道校友们有,可她不愿问,生怕他们嘲笑。她可以被一个人嘲笑,却不想被一群人嘲笑。当年她离开他时多少同学表面为她鼓掌,内心却暗暗骂她愚蠢。可她偏要用愚蠢来证明自己聪明,偏要相信自己能找到一个爱她一辈子的人。既然当初离开得大张旗鼓,那现在就只能悄悄地回头见,就像因与果,就像呼喊与回声,你有什么样的行为就有什么样的报答。他家的公司叫什么来着?她想了许久才想起一个似是而非的名称——新展,就在三合路127号的新展大厦内,那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大楼,金色的玻璃,金色的墙体,一共三十层。
出发前她对自己进行了一次装修。十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脸蛋、颈脖和双手,每一毫米皮肤都被小心侍候,就像应对文明城市评选那样生怕留下不文明的盲区。化妆毕,她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当年与他约会时穿过的牛仔裤,但任凭她怎么使劲那条裤子就是提不上来,它卡在她丰腴的臀部,就像一位爬山者因翻不过陡峭的崖壁而气喘吁吁地坐在山坡休息。必须承认自己已不是当年的自己,肉多了,坡陡了,有的部分还松弛了。没办法,只得把牛仔裤褪下去,褪下去的时候她听到哗的一声,仿佛撕掉了自己的一层皮。换上休闲装,她出发了。上午十点,是她昨天晚上预设的时间,她来到新展大厦二十八层新展公司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是一位比她年轻的郑女士,她接待她,为她冲了一杯咖啡。当咖啡的香味弥漫之际,她忽然觉得这间办公室她好像来过,味觉视觉以及空间记忆仿佛同时被唤醒。她说你们的董事长是不是叫郑立强?她说是的。她说从前董事长是不是在这间办公室办公?她说是的。她说你是不是郑立强的女儿?她说是的。她说我想见见你的哥哥郑志多。她愕然,说我既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不知道郑志多是谁。她不信,去公司人事部打听。他们说本公司的确姓郑,但确实没有郑什么多。
她带着疑虑与困惑约当年同宿舍的闺密朱玉芬喝茶,问她知不知道郑志多的下落?朱玉芬愣了足足两分钟,一边发愣一边观察她,一边观察她一边纳闷,说谁是郑志多?她说就是读大学时跟我谈恋爱的那位男生。她说大学四年,我俩同吃同住同学习,连上厕所都经常一路同行,没发现有人跟你恋爱呀。她说玉芬,你是不是提前直奔老年痴呆了?当年他在楼下摆蜡烛阵和玫瑰阵向我求婚,你还和整栋楼的女生一起为我们唱《I swear》。朱玉芬摇头,越摇越觉得不对劲,越摇脸色越凝重,非常肯定地说没这回事。她说那你记不记得无人机?他用无人机把求婚戒指送到五楼的长廊,我取戒指时你就站在我身边,眼睛睁得像夜明珠,满脑子的羡慕嫉妒恨吧。朱玉芬说有没有搞错,二十年前无人机都还没流行,就是变魔术也搞不到无人机给你送戒指,我看直奔老年痴呆的是你。说完,她在冉咚咚的额头上摸了一把,仿佛要检查她的体温。冉咚咚震惊了,流行的说法是“碉堡”了,脑袋深处轰地一响,好像有一股力量由内往外撑,撑得脑袋都胖了一圈两圈三圈,撑得她四肢都发麻了。她不再说话,像踩了急刹车那样把话刹死,仿佛要用沉默来保住一点尊严。朱玉芬说你是不是受慕教授的影响开始写小说了?她无法回答,心里泛起一阵涩苦。
她悄悄去了一趟单位,在内部网搜索“郑志多”,竟然没搜到这个名字。其他姓名多有重复,唯“郑志多”一个名字都没有,也就是说他不存在,连疑似存在都不可能。怎么证明一个人的存在?一直以来我都是在用指纹、鞋印、烟灰、字迹、木屑、短信、电话以及DNA等蛛丝马迹来证明。那么郑志多有指纹鞋印和DNA吗?没有,但他却比任何实体都栩栩如生,就连我的舌尖都还保留着他亲吻时的记忆。虚构的力量会有这么强大?她想问问慕达夫,便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该用户已关机。她又给慕达夫打了一个电话,该用户还是关机。她想难道慕达夫也是虚构的?会不会他也不存在?她在内部网输入“慕达夫”三个字,同时跳出好几位,其中一位的住址就是她的住址。这么说他是实体,他确实存在,那我会不会是虚构的?她在内部网输入“冉咚咚”,同时跳出好几位,其中一位是她。这下她慌张的心里仿佛抓住点什么,至少抓回了一点自信。
她来到荷塘小区他们的另一套房前。慕达夫在里面,直觉告诉她,但她无法保证手里的钥匙能把门扭开。既然他关机,那门就一定反锁了,这是她多年办案积累的经验。要不要先按门铃?她心里想着按门铃,钥匙却先一步插进锁孔。她总是突然袭击,这也是她多年办案养成的习惯。她的手轻轻一扭,竟然把门扭开了,原来他没反锁,是不是疏忽了或者是不在乎了?反正快要离婚了,谁都不干涉谁的生活,但她却有好奇心,就像对每个案件那样好奇。她走进客厅,地板上有一层积淀的薄尘,沙发没人坐过,茶几没人动过,屋子里弥漫着长期缺乏通风透气的那种味道。她看了厨房,主卧、次卧以及书房,还对比了上个月和现在的水电度数,它们都证明近一个月没人住在这里。那么慕达夫住在哪里?直觉告诉她,他住在贝贞那里。
回到西江大学校园五十一栋这个家,她推开书房的门,看见慕达夫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被窝蜷缩在地板的一角,有一块书柜的玻璃门碎了,玻璃碴星星点点散落于地板。她叫了一声老慕,他没反应,便踮起脚后跟想进去,才发现玻璃碴比她预想的要多,她每改变一个视角就又发现几粒。没办法,她只好放下脚后跟,站在门口又叫了一声老慕,声音比刚才的大了一点。他的双肩吓得一抖,抬起头来,像被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看着她。他的颧骨变高了,面颊变深了,半张脸胡子拉碴。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我不一直都在家吗?她说不可能,一周前我分明看见你提着行李箱像磁悬浮列车那样嗖的一声出了家门。他说开什么玩笑,行李箱一直摆在阳台,它们还等着跟你出门旅游呢。她来到阳台,看见两只箱子,一只是她的,另一只是他的,它们像他们当初恩爱时那样肩并肩。行李箱是不是他刚放回来的?他是不是只比我提前一步回家并假装熟睡?她忽然想起英格丽·褒曼主演的惊悚电影《煤气灯下》,男主角怕暴露自己的罪行,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细节企图把妻子逼疯。慕达夫会是那样的人吗?她用食指抹了一下他的行李箱,食指很不情愿地沾上了一层薄灰,她用中指抹了一下自己的行李箱,中指同样沾上了一层薄灰。两个指头被那层薄灰弄得很不爽,仿佛一件新衬衣沾上了洗不掉的油渍。手指上相似的异物感说明两只行李箱待在阳台上的时间相同,它们好久都没人碰过了,可以证明慕达夫没提着它嗖的一声出门。那么,会不会是我眼花?行李箱没出门人却出门了。
她回到书房门口,想他为什么不打扫地板上的碎玻璃?因为他不想让我进去,害怕干扰。她靠在门框上,说我又不是盲人,如果你一直待在家里那我为什么没看见你?他说也许你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而且我一直待在书房,总是等到你熟睡后才出去吃饭洗澡换衣服。为了不惊扰你,我连剃须刀都不敢用,生怕它刺耳的响声会把你吵醒。她说但你用过的碗筷,你换下的衣服,冰箱里的食品多了或少了,难道我不会察觉?他说那就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我以为你晓得,以为你不想跟我交流,没想到你竟然没觉察,也许是你太专心于别的事情,也许你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你已经把我当成了你的一部分,只要这部分不喊不叫不疼痛,你就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就像你不记得你的阑尾或胆囊。她说那你每天待在书房里都干了些啥呢?为什么要关机?
“我在做课题,累了就在地板上睡觉,醒了就接着研究,不信你看,这周我写了三万多字。”他把电脑扭过来,让她看写满了字的页面。她眯起眼睛扫了一眼,看见字里行间多次出现“乡村文化”。这确实是他一直在做的课题,她说做课题为什么要拿书柜撒气?他说抱歉,等写完这篇论文,我会叫人来把玻璃装上。她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脚板底?他说怎么,难道你在某个案发现场看到了我的脚印?她的右手掌对着他的脚隔空上撩,他的两只脚随她的手势抬了起来。她倒吸一口凉气,说这下我终于感觉到了你的存在。他说你什么意思?她说因为我觉得痛。他低下头,把脚板翻过来,看见每只脚板上都扎着一个玻璃碴,玻璃碴旁边的血迹已经干黑。他说操,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扎进去的。她说你没感觉到玻璃碴的存在?他说玻璃碴又不晓得痛。
她转身拿来小扫帚和小铲,开始清扫地板。他说别扫,我喜欢在上面走来走去,这样才有灵感。说着,他赤脚在地板上走了起来。她听到噗的一声,又一块玻璃碴扎进了他的肉里。他仿佛没感觉,继续走来走去。她说站住。他站住。她扫干净地板,拨出他脚板上的碎玻璃,说你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会呢?”他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就像挤用完了牙膏的牙膏筒那样使劲地挤。她说你去找莫医生聊聊吧。他说我好好的,干吗要找他聊?她说好好的怎么会故意踩玻璃碴?脸怎么会瘦成猴子脸?“是吗?我已经很久没打量自己了。”他走到书柜的玻璃门前,看着里面的自己,心里一阵抗拒,就像讨厌别人那样讨厌自己,就像同情弱者那样同情自己,但他却假装幽默,说哪个卵仔长得这么帅。她说你就别硬撑了,你撑不住的。他想说不硬撑又能怎样,一家人不能两个都病了吧,但嘴里却说放心,我这么狼狈只不过是太专注于论文了。她说我焦虑是因为案件的压力,但你有什么理由焦虑?他想说你不知道吗?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我焦虑是因为你焦虑,但嘴里却说我看了那么多书,知道怎么克服。她问怎么克服?他说把憋在心里的写出来,就像这三万字,每个字都帮我释放了压力,许多文学大师都用这种方法调整好了心态,你要不要试试?她说我跟你不同,我每天都在跟魔鬼打交道,心里必须养着一个魔鬼,我养着它是为了揣摩它,我揣摩它还能控制它,可是你不行,你那么单纯,哪驾驭得了。
他想我单纯吗?我怎么觉得比她复杂?
傍晚,他到理发店刮掉了胡须,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成板寸。当长发一绺一绺地掉下时,他像看见秋天的落叶般伤感,剪刀的咔嚓声特别刺耳,甚至令人讨厌。长发是他的标识,当年的这点文艺范曾吸引过冉咚咚,但现在文艺范对她已失去磁力,干净敞亮利索才会让她感觉舒服。三年前,他就发现她把她曾经的喜欢忘得一点不剩,从她每次换枕巾便看得出来。每次换枕巾她都抱怨他睡的那张像膏药,中间一团黄,上面还沾着头发,言外之意就是一个脏字。他假装闭塞视听,把她的话当风过耳,继续用长发证明自己还是自己。可现在他不想再坚持了,因为在她面前精神抖擞比什么范都重要,否则会给她本来就沉重的心理负担再增加沉重。人心就是这么古怪,你强,她有负担,你弱,她也有负担,于是你只能不强不弱地活着。
尽管他的外观已焕然一新,但并没有引起她的足够重视,她没拿正眼看他,好像对他的头发长度以及脸上的大扫除不感兴趣。早餐时,她说你要不要请莫医生吃个饭?你们好久没见面了吧。他说等有空再讲,眼下要做课题。午餐时,她说我网购的两箱进口苹果已经到达,你是不是给莫医生送一箱?他一愣,说难道你有什么事需要莫医生帮助吗?她哼了一声,说我能有啥事?就怕你……他说我跟他的关系还没好到吃一口苹果也要分享的地步。晚饭时,她说要不我帮你预约莫医生?他头皮一紧,想一日三餐她都在说莫医生,好像莫医生是一道营养丰富的菜。他知道她什么意思却不想配合,说不约。她有些失望,说没想到你连智商也下降了。他想一个人要病到什么程度才会把对方当病人?
次日下午,她叫他陪她去购物,但她把车开到购物中心后忽然一拐,便拐上了桃源路,直奔医院地下停车场。停好车,她说上去吧。尽管他心里排斥,可他不想惹她生气,跟着她来到精神科。莫医生把她挡在门外,只让他进去。他们一落座就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对这次预约感到无奈。莫医生说你的什么表现让她怀疑你有病?他本来不想说,但忽然觉得不说会损害冉咚咚的形象,于是便把自己近期的表现详细地略带夸张地说了一遍,仿佛不夸张就不足以保护冉咚咚。莫医生说要是不慎踩了几粒玻璃碴就算精神疾病,那我去哪里找正常人?这话让慕达夫的小心脏欢快地蹦跃,但为了不让冉咚咚继续担心,他请求莫医生为他开药,哪怕象征性地吃几天。莫医生说药不能乱吃。他说不吃药怎么过得了冉咚咚这一关?莫医生说我会跟她讲清楚。
慕达夫两手空空地出来,一看见冉咚咚就分外内疚,仿佛出差回来没给她带礼物那样内疚。冉咚咚问什么情况?他说似乎比谁都健康。庸医,冉咚咚说着推门而入。莫医生说你只预约了一个病人。她说请问还有谁的状况会比慕达夫的更糟糕?莫医生说你的意思是……
“给他开个处方,让他尽快好起来。”她用命令的口气,就像平时命令邵天伟那样命令。莫医生感到突兀,摇摇头:“与其说他有病,不如说你担心他有病。”
“没病怎么会砸玻璃?”她想不通。
“偶尔情绪失控,谁都会有,尤其是在委屈愤怒的时候。”
“你能保证他不会第二次委屈愤怒吗?”
“我保证。”
“可我不想发生了再来找你,我要办案,要想许多问题,没时间和精力照顾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你给开个处方。”
“开处方是最简单最偷懒最粗暴的办法,而想用处方解决一揽子问题的人都是没有耐心的人,甚至都不愿意浪费哪怕一点点时间和精力,貌似关心别人其实是关心自己。”
她被说中了,心里很不爽,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仿佛要用点时间来安抚自己,也想给莫医生制造压力。两人都不说话,好像在打意念战。僵持了一会儿,莫医生说开处方可以,但我得先给他做个试验。她说刚才为什么不做?“刚才缺帮手。”说完,他把慕达夫叫进来。他用眼罩蒙上慕达夫的双眼,叫冉咚咚站到慕达夫身后。冉咚咚狐疑地看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莫医生叫了三次她才站起来。莫医生说只要他往后倒,你就把他接住。冉咚咚没吭声,仿佛还在揣摩他的意图。莫医生说倒。慕达夫往后倒去,当他的身体倒成一撇时,冉咚咚怕他跌伤,赶快伸手托住他的背部。莫医生说很好,你的反应很快,现在你们交换角色。慕达夫脱下眼罩,递给冉咚咚。冉咚咚说非得蒙住吗?莫医生说必须蒙住。冉咚咚犹豫着戴上眼罩,慕达夫站到她身后,故意咳了两声暗示他的位置。莫医生说倒。冉咚咚忽然脱下眼罩,说地板上没有玻璃碴吧?说完,她四下张望,像勘查现场那样勘查一遍,没发现异物才把眼罩又戴上。莫医生说倒。冉咚咚的身子试着倒了几次都没倒下去。慕达夫替她着急,说倒呗。冉咚咚回头看了一眼,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莫医生说继续。冉咚咚的身子慢慢后倾,后倾到背部线与地板约七十度角时,她的右脚一退,整个身体飞快地站直。莫医生说OK,你的平衡能力不错。是吗?冉咚咚扯下眼罩,略感不适。
莫医生把慕达夫请出去,然后对冉咚咚说你认为我还有必要给慕达夫开处方吗?冉咚咚说开呀,干吗不开?他说为什么你不信任他?她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从刚才的实验看出来的,你不敢往后倒是害怕他接不住你。她一哆嗦,没想到竟然掉进了如此低级的套路,却又无法否认他说出的事实,甚至产生了被人戳穿后的愤怒。她说你到底是给他看病还是给我看病?这个测试是不是你们的预谋?原来你们在合伙耍我……她急躁地徘徊,像发现凶手似的越说越激动。莫医生说了解自己比了解别人更难,如果没有镜子你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屁股。“恶心。”她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嘭的一声,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便稳住身体,稳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坐了约莫两分钟,她说对不起,我不该把这里当讯问室。他说放松心情,注意休息,锻炼身体,但这些都比不上信任。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信任徐山川就不可能发现夏冰清被他强暴,我信任吴文超就查不出他与刘青的交易,只要我信任他们就永远破不了案。”
“我理解,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首先是他们给了你不信任感,然后你才不信任别人,但无论多么不信任,你都不能把丈夫当疑犯来怀疑,就像胡须是胡须,眉毛是眉毛,撇清了。”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总得找个人来释放吧。”
“相信,你才会幸福。”
哪怕是假的也要信吗?她想,但没说出来,而是忽地一笑。他想她在嘲笑,她在嘲笑真理和生活。
二十一点,冉咚咚带着唤雨进了次卧。唤雨躺到床上。她给她盖好被子,说闭上眼睛。唤雨闭上眼睛。她看着唤雨长长的眼睫毛和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晚安。唤雨调皮地睁开眼睛又飞快地闭上,也说了一声晚安。她说睡吧。唤雨调整呼吸,假装睡去,但她假装不到三分钟就真的睡着了。她羡慕唤雨这么快进入睡眠,羡慕她可以把假睡变成真睡。
从次卧出来,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刷了半小时的手机,然后问慕达夫要不要为他准备夜宵?慕达夫说不用。慕达夫想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贤惠了?她想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容易,但要做一个真实的妻子难上加难。想着,她起身走进浴室,用热水冲了二十多分钟。擦干身体,穿好睡衣,她进入主卧保养皮肤。她一边保养一边想我淋浴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以前是五分钟,后来是十分钟,现在每淋一次近乎三十分钟。二十三点,她强迫自己躺到床上,关灯,脑袋轰的一声忽然安静,思绪像潮水突然平息。但几秒钟之后,她便发现潮水的平息只是假象,表面波澜不惊,但有一股力量还在不停地拍打着脑壁,仿佛随时会掀起巨浪。她想“大坑案”有进展吗?刚一想,她就像掐灭烟头那样给掐灭了。不能往这个方向走,一走准会失眠。可念头越掐越旺盛,旺盛得就像被压着的小草试图顶开石板。压了一会儿,顶了一会儿,念头仿佛累了,不再顶了。她为此高兴,觉得自己还是有能力控制念头的。脑海闪过莫医生,像是自我暗示,暗示他说的“相信,你才会幸福”。我不需要暗示,也许我需要暗示。如果相信那就从相信不失眠开始吧,相信马上可以睡着,像唤雨那样三分钟进入梦乡。我能在三分钟内什么也不想吗?能不能把脑海弄成一片空白?一张白纸在脑海飘荡,飘得像电影《阿甘正传》里的那片羽毛。打住,那片羽毛虽然让画面漂亮,但每次出现都伴随着阿甘喋喋不休的讲述。羽毛飘走了,白纸回到脑海,变成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忽然窜出一句歌词——你那里下雪了吗?你是谁?是邵天伟吗?千万别想邵天伟,否则又要回到“大坑案”。关闭,像关闭Wi-Fi那样关闭。慕达夫还在写吗?她的脑海里响起他敲打键盘的声音。要不要让他回到主卧?假如我相信他,我们的感情会不会修复如初?有人说中美关系已经回不到从前了,那我和他的关系呢?天知道,最好别想,这个方向也是禁区,一想准会把脑袋想大。那么,想点愉快的,想想那个虚构的郑志多。没出息,简直是自欺欺人。贝贞、洪安格、凌芳、父母、公婆、同学……他们在她的脑海里此起彼伏,按都按不住。掐掉,尽快掐掉。当她想到掐掉时,下意识地掐了掐大腿,痛感让她精神。她精神百倍地抵抗各种念头,它们一冒她就打,仿佛手里捏着苍蝇拍。她越打越有劲,苍蝇拍越来越重,好像这是个体力活,竟然累得胸口都出了一层细汗。她用手帕抹着胸口,想象那是一只陌生的手,这么一想,整个身体就像被人抚摸似的,划过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感。别兴奋,必须立即制止自己的非分之想。她竟然制止了,许多念头都被她制止了……
醒了,她以为还没睡着,但一看时间已是早晨六点。尽管她怀疑座钟出了问题,可饱满的精神状态告诉她真的一觉睡到了天亮。这是她近年来一直想做到却没有做到的事,但昨晚她做到了。为此,她强行伸了一个懒腰,仿佛庆祝自己的胜利。不宜多想,她迅速爬起来,刷牙洗脸进厨房,让连续的动作分散心思。慕达夫来到厨房想帮忙,她推开他,说写你的论文去。他进书房转了一圈又晃出来,满脑子都是糨糊。这么早别说写论文,就是写废话也写不出,生物钟告诉他现在是做早餐时间,一旦没早餐可做他就浑身不自在,每个细胞都像被绳子绑住了,只好在客厅走来走去。她说要不你再睡一会儿?他哪睡得着,朝次卧走去。她说别叫那么早,让她多睡半小时。有道理,平时他也是六点半才叫醒唤雨。无事可干,他又走进书房,坐在椅子上假装构思,但耳里全是煎鸡蛋烤面包舀稀饭削水果倒牛奶的声音。声音还是那些声音,就是距离有点远,不像过去是他碰出来的。挨到六点三十分他才走出来,餐桌上已经热气腾腾。他推开次卧的门,看见她已经把唤雨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头发都梳好了。吃完早餐,他说还是我送唤雨吧,都习惯了。她说我送,你安心写你的论文。他起身想收拾碗筷,可她的动作比他快。当她把碗筷洗干净时,唤雨已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母女俩手拉手出去,门轻轻地关回来,生怕声音太响惊扰他的灵感。九点她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堆菜。放下菜,她一边洗衣服一边收衣服,尽量让声音保持在悄悄话的水平。家里安静极了,仿佛有了悄悄话反而显得更安静。十一点,她开始做饭,因为唤雨办了午托,午餐时只有他和她。她主动跟他聊天,但都不是聊她的工作,她好像把自己的工作给彻底忘了。这是她的故意,她在尽最大努力用理智控制自己的一言一行。她问他论文写得顺不顺利?他想有人这么侍候着能说不顺利吗?即使不顺利也得说顺利。她说好好写,写完了我们庆祝庆祝。为了她的这句庆祝,他不仅铆足劲思考还暗暗提速。十三点她上床眯会儿,半小时后起床熨衣服,拖地板,摆弄阳台上的花草。十六点她出门去接唤雨,家里顿时空落落的。虽然以前家里也空落落的,但慕达夫习惯了,不敢不愿意去认真体会,可今天因为她一直在做家务或者说一直在侍候他,他的空落落被唤醒了,哪怕只是一小时。十七点,门口响起她们的欢声笑语,但当门一打开她们的声音就立刻消失,好像刚才的欢声笑语是他的幻觉。要不是唤雨偶尔噗嗤一笑,他还真以为是幻觉。不小心,唤雨碰翻了茶几上的铜壶。她竖起手指嘘……说小点声,爸爸在写论文。十七点十分,她开始做晚餐,唤雨写作业。她在厨房和次卧之间穿梭,一边做菜一边辅导。十八点吃晚饭,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唤雨讲了一则童话,他们负责鼓掌。十九点,她洗碗,他继续写论文,唤雨看动漫,各归其位。二十点,她监督唤雨刷牙洗澡,他进入最好的写作状态,至少在字数上有所突破。二十一点,唤雨上床了,她看着她睡去才从次卧轻轻地退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刷半小时的新闻,然后问慕达夫要不要为他准备夜宵?慕达夫说不用。说完,他想她哪像一个病人,她分明是一个贤妻良母,也许我们都误解她了。二十二点她走进浴室,这次她只冲淋了十分钟便关掉喷头,想下一次争取只冲淋五分钟。洗漱完毕,她进入主卧保养皮肤。二十三点她躺到床上,熄灯,很快就睡着了,因为身体的疲倦,也因为忙碌而获得的心理充实。
一周后,慕达夫的课题论文完成了,但他知道这只是字数上的完成,前三分之二的内容还算扎实,也抛出了两个新观点,却无法弥补后三分之一的仓促与苍白。后部分之所以有点飘,是因为冉咚咚对他的过度照顾。冉咚咚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让他享受了一个多星期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唯一的动作就是坐在书桌前写,以至于他边写边怀疑这项工作的意义,怀疑自己值不值得她如此付出?尤其是听到她说写好了还要庆祝之后,他的心就更急了。一急,他的论文主题就偏离,仿佛被戳痛的公牛横冲直撞,这让他每天上午都在纠正前一天的谬误,但下午又不可避免地犯错。他越来越相信论文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纠正出来的,就像好人也不是做出来的而是改正出来的。
其实,他不想做课题,但现在大学的评价标准都是课题优先,教授们没课题等于没能力,除了科研奖拿不到高分还会影响晋升,也就是说不管你写了多少一针见血的文章,也不管你发表了多少篇改变学界认知的论文,那都不如拿课题来得实惠。于是乎,教授们像一群被赶上“课题架子”的鸭,整天“课题课题”地叫个不停,有的站不稳一头栽下去,有的想飞却翅膀不够硬。为了在架子上站稳喽,鸭子们都得学鸡,卷起带蹼的脚掌紧紧抓住杆子才不至于变成自由落体。慕达夫是四级教授,哪怕他超脱不想晋升为三级,但学院的淘汰制同样把他逼上了架子。他的强项是文学评论,可这个领域的课题他报一次失败一次,原因是他选择的评论对象虽然有实力却名气不大,当评价标准都不以实力论英雄的时候,他还在以实力来选择评论对象。他不愿意妥协,哪怕妥协自己也不妥协文学标准。所以他拿课题基本上都是打擦边球,要么有关少数民族题材,要么有关古代服饰研究,要么有关乡村文化。这些课题都不是他的强项,却比他的强项课题好对付。比如眼下这个课题,他只是随手一填就拿到了,拿到时他觉得挺幽默,就像当初他填这个选题那样幽默。
他在城里生在城里长在城里读,不要说乡村文化就连乡村他都不熟悉。学院里有近半数的同事出生于乡村,虽然他们经常为课题唉声叹气,却从来不申报关于乡村的课题。先前他皱紧眉头也想不明白,但当他带着研究生去乡村调研一两次后,就明白他们不申报这类课题是害怕下乡,因为乡下的调研实在是太难了,怪不得他能捡漏。可调研四五次之后,他想他们也许不是害怕下乡,而是对他们熟知的乡村已没有了想象,与妻子对丈夫或丈夫对妻子没有想象是一个道理。在他没调研前的想象里,乡村是沈从文笔下的乡村,不但风景美丽而且民风淳朴,弄不好还能遇上《边城》里“翠翠”那样的小姑娘。可随着调研的深入,他终于明白乡村不是文字里的标本而是正在变化的活体,变化最大的是人口少了,年轻人都进城打工挣钱去了。看着那些荒芜或坍塌的老建筑、挂着锁头的新建水泥房以及积满灰尘的公共设施,他不得不感叹人口迁移给乡村带来的影响。人口少了活力就没了,仿佛作品没有读者,产品没有买家,文化的需要和供应链在不知不觉中切断。如今的乡村基本上由留守老人和儿童代言,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文化,于是,一个教授或者说城市居住者便给他们总结概括和建议,这样的药方有意义吗?虽然他也质疑,但为了结题他必须建立起自己的角度,并相信自己的角度具有前瞻性,因此在敲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他还是像每次写完论文那样兴奋不已。
他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咚咚,以为她会闻声而来,坐在他的大腿上听他讲一遍立意,或听他朗读某个精彩段落。热恋时她总是这样,结婚后偶尔这样,但近五年来她已经不这样了,他叫她仅仅是保留一份幻想。果然,屋外没有响应,他看了看时间,二十点,她在监督唤雨洗澡,既听不到他的呼叫也没有时间理睬他。于是,他按捺住兴奋,决定推迟发布这一消息。推迟到什么时候?他想最佳时机应该是二十二点四十分,这时她已经洗完澡,正在卧室里保养皮肤。他认为她说的“写完了我们庆祝庆祝”是指过一次久违的夫妻生活,因为过去他们就是这样庆祝的。美滋滋地想着,他虽然按住了那个兴奋却没按住这个兴奋,兴奋就像点燃的炮仗哔哔叭叭地炸了起来,让他的身体提前进入状态,并有了生机勃勃的反应。趁她还没出来,他赶紧钻到另一间浴室洗澡,一边洗一边想前一次过夫妻生活的时间,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太久了,就像在想某个历史事件。
他准时扭开主卧的门,看见她坐在床边往身上涂护肤品,席梦思一闪一闪的仿佛在故意挑逗,也像在为他的下一步工作预热。他想现在进来真是明智,好多事情能够办成靠的就是选对时间。她虽然看见他进来了,但姿势并没有改变,涂了护肤品的手仍然在颈部和胸部搓揉。他径直走到她面前,说亲爱的,我的论文写完了。“是吗?祝贺。”她微笑着抬起头,手停在左胸,仿佛突然听到了一首神圣的歌曲那样屏气凝神。他张开双臂想拥抱她。她忽地站起来,从他正在合围的手臂里钻出去,走到梳妆台前才站住。他说难道你不想庆祝一下吗?她说明天晚上,你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为什么不是今晚?”他合拢的手臂悬在空中,好像搂住了她似的,嘴巴还对着怀里的空气啧啧地吻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脸蛋,说我的庆祝地点不在这里。
“那在什么地方?”
“明天你就知道了。”
“可今晚会显得很漫长,要不我们先排练排练?”他想难道她要选地方玩情调吗?
“排练个头。”说完,她打开门做了一个请他出去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