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的责难,杜士仪不得不举手投降。他讷讷解释了生怕信函太过频繁,被人看出端倪之后,玉真公主虽仍是面露嗔怒,但终归只是轻哼了一声。当杜士仪问到这婚事具体将如何安排之后,她便得意地说道:“你放心,自然不会让司马宗主轻轻巧巧对别人说,王元宝之女方才是良配,否则阿兄岂是好轻易糊弄的?玉曜却也是好福气,你慧眼识珠,让她得展所才,将来你们若是能够成婚,届时珠联璧合,真真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
“那也是二位观主玉成。”杜士仪笑了笑之后,想到王缙之前所托,他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今日是今科草泽自举制科开考的日子,观主可知道,王十三郎的弟弟夏卿今科也有应试。”
“就是九娘的如意郎君吧,我见过他。九娘把人带来给我看的时候,满脸的欢欣,听说,她如今也已经身怀六甲了。”
玉真公主想起那一次看见王缙和崔九娘夫妻并立跟前的情形,神情忍不住怔忡了片刻,继而便微微笑道:“时隔多年,你也不用担心我还有什么想不通的。王十五郎亦是文采名噪两京,你特意提及此事,莫非是他这一科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以夏卿的本事,脱颖而出应该并无问题,但此次应试者,在职的官员乃至于品子柱国子众多,如若阅卷时再有什么偏向,那就难以担保了。”说到这里,杜士仪顿了一顿,却是若无其事地说道,“就比如我当年应省试的时候,考功员外郎李纳还不是因为别人嘱托,险些将我置于末第?”
玉真公主本不在意,可听杜士仪这么一说,她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好一会儿,她才哂然一笑道:“若是别科制举也就罢了,今科是草泽自举科。阿兄的本意,是唯恐草泽遗才,故而方开此科,如今竟是畿尉以及其他官员与之争进,到时候我自会吩咐人在阿兄身边提点一声。王十五郎但使策论真的为上上之选,定然能够放之高第。倒是你,不要一味为别人操心,自己的婚事不妨想想该如何操办,另外呢,我也有一件事要问你。”
当杜士仪从安国女道士观出来时,脑海中还转着玉真公主的提议。事实上,出京三年,那种天高皇帝远的舒心快活日子,和在两京与人勾心斗角相比,他自然更倾向于后者。然而,倘使出为外官真的是想去何处便去何处,他前一次求为县令时就不用那么伤脑筋了。
除了刚到洛阳的第一天晚上,因为崔宅夜宴实在是持续到太晚,因而就宿在了那儿,但这几天杜士仪都是住在自己当初在观德坊中先赁后买的那处私宅。对于殿中侍御史这样的天子侧近来说,日日上朝,自然住在离洛阳宫越近越好。而他的假只剩下今天这最后一日,此刻回程路上,想起之前在御史台中尚未和郭荃碰过头,心中不免有些记挂,到自家杜宅门口下马的时候,还念念不忘问了一句,结果想找的人并无音讯,不想找的人却不请自来。
“郎君,郭御史并没有来过,但乐成坊郎君叔父家中却让人送了帖子来,请郎君闲时过去一会。”
杜十三娘没有提,他自己也险些忘了,竟然还有那么一个叔父身在洛阳!
杜士仪心头有些厌烦,但杜孚即便并非同居的亲长,可占了一个叔父的名头,终究不能完全无视。因此用过午饭,他随意挑了几样江南带回来的土产,只带了赤毕一个从者出了门。乐成坊的杜孚私宅,他还是第一次造访,所幸有一个坊中武侯带路这才顺利找到。洛阳和长安一样,物价腾贵,房价更高,杜孚又不是什么高品官员,宅院看上去丝毫不起眼,门前仆役自然也没有什么整肃气象,只有一个倚门打瞌睡的老仆。
直到赤毕提高声音喊了第三次,此人才睁开眼睛。老仆虽然有些耳背,却是认识杜士仪的,慌忙拔腿就到里头通报,不一会儿就用和年龄以及耳力完全不相称的矫健步伐迎了出来,毕恭毕敬地把杜士仪引了进去。此前杜十三娘来,杜孚大多数是避而不见,只由韦氏见客,但今天杜士仪登门,他就不能再如同从前那样矫情了,竟是亲自在仪门处接了人。
“七年不见,十九郎已经是独当一面了。”仗着叔父的身份,杜孚自然能说些这种居高临下的话,但却也不敢一味摆着架子,随即轻轻巧巧就把话题拐到了另一个方面,“如今御史台人员多变,你乍一回京,要小心才是。李朝隐此人,每逢御史大夫缺员,人人都是属意于他,奈何此前圣心独运,一直没有他上位的机会,这次正好让他代了崔隐甫,他难免要拿人当成靶子……”
这些分析朝堂形势的话似是而非,杜士仪听着就知道是杜孚如今不得志,所以闲着无聊瞎分析。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少不得含含糊糊敷衍了过去,等到随着杜孚又去见过韦氏,在寝堂中坐下,见婢女送上来的饮料恰是一杯清茶,他不禁眉角微微一挑。
竟然还知道他的喜好。
而身为主妇的韦氏端详着杜士仪,见其身量比从前更高,容貌俊朗,一袭寻寻常常的白衫穿在身上,却和那些普通白衫士子看上去截然不同,显见是入仕之后历练出来的气度。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杜望之还是个顽劣的孩童,庶长子杜黯之反而在杜士仪的提携之下明经及第,丈夫杜孚则是仕途多桀,至今在京候选,她只觉得心中那股妒火烧得越来越旺,竟没注意到杜孚和杜士仪叔侄俩在说些什么,突然把心一横,迸出了一句话来。
“十九郎,听说司马宗主要为你解命局?我娘家有个侄女,正当妙龄……”
她这话还没说完,杜孚便禁不住厉声斥道:“胡言乱语什么,什么人都敢拿出来拉郎配,你糊涂了不成!”
“我怎么糊涂了?十九郎说是命中克贵女,一拖就拖到现在,如今趁着司马宗主的东风,不尽早把婚事定下来,难道还要继续拖下去不成?我那侄女有什么不好,虽说家里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嫡系亲长,可终究也是京兆韦氏,又不是那等千金贵女!难不成我一个做婶娘的给侄儿保媒,还不被人待见?”
见韦氏说着说着便已经柳眉倒竖,仿佛自己越来越有理,本就无心多呆的杜士仪不禁更加大倒胃口,他重重咳嗽了一声,却是站起身道:“叔父,我还有些事情要去一趟景龙女道士观,这就告辞了。”
杜孚今日把杜士仪请来,原本是打算借着刚刚得到的消息拉近拉近关系,却不想韦氏如此不懂事,三言两语竟是把人怄得刚坐下就要告辞,他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偏偏韦氏不知好歹,见杜士仪拱了拱手就要往外走,竟还伸手使劲一捶坐榻,气咻咻地说:“十九郎如今官做得大,翅膀硬了,不把我这长辈放在眼里了是不是?一言不合就要走,你这脸色摆给谁看?”
“够了!”杜孚终于再也难以忍受妻子的愚蠢言语,开口怒喝了一句后,更是对左右婢女吩咐道,“扶着娘子去里头安歇,成日里胡思乱想,回头找个大夫来瞧瞧!望之年纪渐长,却不知道好好教诲,如今竟是越俎代庖管起十九郎的事情来了!十九郎,到我书斋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杜士仪本来对杜孚的邀请兴趣缺缺,可却不想杜孚怒喝了自己的妻子撂下这话后,却有些强硬地把他拽了出去,到门外方才低声说道:“二位贵主使人捎信给我,说是有司马宗主做主,十九郎你的婚事不日就会有眉目了!”
第512章 喜事将近
尽管杜士仪对杜孚这个叔父也就是面上客气,婚事也早有杜思温大包大揽,用不着杜孚插手,但若是对方真的豁出去想搅和,却也让人腻歪恶心,就比如刚刚韦氏那番闹腾。此时此刻,杜孚用这般高兴而热络的口气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便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惊异来。
“叔父的意思是……”
杜孚也顾不得杜士仪是真的不知道明白,还是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他只知道,自己在东都洛阳候选的这些时间有多难熬。即便京兆杜氏如今并没有那些一等一的高官在朝,但三省六部中五品以上的却总是有人在的。可是,不管他如何想方设法登门拜访,别人对他总有些敷衍了事,到前一阵子他几乎觉得有些绝望了的时候,方才有人悄悄暗示,求外人不如求自己人,他这才终于幡然醒悟,想到了杜士仪的身上。
尽管当叔叔的去求侄儿,这面上实在有些挂不下来,可如今家用捉襟见肘,杜士仪此前人在外地,他就算想厚颜去求助,也着实找不到人,现在好容易把人请到了家里,妻子却又险些坏了大事,他已经完全顾不得这面子了。此刻见杜士仪面色稍有缓和,他便笑容可掬地说道:“两位贵主命人来说,司马宗主这等活神仙肯答应,你的终身大事必定不会再拖下去,希望我这个叔父去见朱坡京兆公说一声,我想着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所以和你先通个气。”
见杜孚小心翼翼端详自己脸色,杜士仪不禁暗自哂然。这要是换成从前的杜孚,只怕一听到两位贵主的传话,问都不会问他一句,立时三刻就自作主张答应了,眼下还知道和他商量,显见是因为他入仕之后,着实做过几件给人震慑的大事。因而,他故作苦恼地沉吟了片刻,这才苦笑道:“贵主既是如此热忱,我怎能不知好歹?叔父尽管按照贵主的吩咐,去长安城见一见老叔公。”
“好好好!”尽管征求的是杜士仪的意见,但杜孚也生怕这位侄儿执拗劲头发作,连金仙公主的面子都不买账,因此,杜士仪表示认可,他登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道,“那我明日就立时动身,这一来一去最多十来天,想来不会耽误什么事情。十九郎,你那婶娘不识大体,刚刚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时候不早了,想来你乍回东都,还有的是事情要忙,我也就不多留你了。”
杜士仪本也不想在这乐成坊杜宅多留,杜孚既是如此知情识趣,他也乐得维持面上客气。等到杜孚送了他出门,他和赤毕会合之际,面上不禁露出了欣悦的笑容。赤毕察觉到了主人的好心情,不由得打趣道:“郎君难得见了叔父有这等好心情,是有什么好事?”
“金仙公主让叔父去长安见朱坡京兆公,到时候让他出面为我操办婚事,你说我怎么能不高兴?”
此中含义,赤毕立刻心领神会。尽管他身在崔氏多年,对于崔五娘大归回家后一直孑然一身总有些可惜,但王容跟着杜士仪入蜀出蜀,辗转奔波了三年,他对这位未来的杜氏主妇更多了几分敬服,心里也知道这是大势所趋。因而,他少不得含笑拱手道:“恭喜郎君,贺喜郎君,终于喜事将近了。”
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这几日你和其他人悄悄准备一下,免得措手不及。”
这边厢杜士仪一走,那边厢杜孚长舒一口气,回到寝堂时,见韦氏赫然揽着杜望之垂泪不止,他不禁不耐烦地斥道:“哭什么哭,好好的事情差点被你搅和了!十九郎交游广阔,用得着你替他操心这些,还摆出婶娘的架势,你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对你这个婶娘不过是面上稍稍礼敬两分?我告诉你,司马宗主在御前开口揽下了此事,金仙公主又使人对我捎话,让我去见朱坡京兆公,哪有你多事的份!”
韦氏被杜孚说得心中越发酸涩,正想辩解什么,杜孚就一个眼神示意婢女全都退下,这才走到妻子跟前,声色俱厉地沉声说道:“你不要以为占着是尊长,十九郎是卑幼,就能对他颐指气使。想当初宋开府为相的时候,他一个族叔求官,宋相国却对人说不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用宋氏族人,旁人反而赞他铁面无私。十九郎眼看仕途正顺利,倘若他日也来上这一招,你让我如何做人?”
“可是,他宁可提携二十一郎一个庶子,却对望之不闻不问……”
“你问问望之,他一天在读书上头肯花多少工夫?”杜孚冷笑一声,见嫡子心虚地别开了目光不敢和自己对视,他方才淡淡地说,“黯之生母早逝,将来即便官居高品,封的也是你这个嫡母,你有什么好争的?更何况他若成才,自然免不了要去任上,你眼不见心不烦,何必针锋相对!望之比黯之年少那么多,将来多有倚赖十九郎和黯之的地方,你眼下把人得罪光了,杜氏族人又对我等平常,日后该怎么办?”
韦氏被杜孚说得哑口无言,最终低下了头。而杜孚把杜望之径直拖了出去之后,吩咐一个信得过的老仆严加管束,随即便吩咐了人去预备行装,打算明日一大早便启程。而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一走,论理本不应该引起多少波澜,可这个消息却转瞬传到了霍国公王毛仲耳中。
和一个年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官位也远远不如的后生计较,王毛仲原本并不屑于此。奈何长子王守贞当年做的不是什么寻衅滋事,而是派人劫杀,形同于生死大仇,而杜士仪把那桩案子闹得那么大,直接从肉体消灭的手段就再也不好用了,所以当初他才会授意张说在并州派给杜士仪一个危险差事,谁知道却被其轻轻巧巧躲过,而后甚至又在奚王牙帐遭遇到那等险境时照旧平安生还,他不得不感慨于是老天爷对其的优厚。
前些年杜士仪遭遇的一次次朝堂凶险,他不是没有推波助澜,可对方全都一一躲过,这也就罢了,此次其在苏州遇刺的那件事,尽管上上下下讳莫如深,可他哪里会没有打探过其中内情?柳惜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把柳家脸面都丢尽了的小子固然该死,可倘若没有杜士仪故布疑阵激怒那小子,又怎会使得柳齐物这一支几乎遭受覆顶之灾?而最可虑的是,面对这一幕,武惠妃竟对杜士仪再次表达了笼络之意!
“看来,这杜十九是真的要成婚了。我才不相信司马承祯是真的因为当年一句批命妨了他的婚事,这才要弥补,那老道哪有这月老的爱好!分明是当年沆瀣一气,现如今杜十九又有了意中人,这才使出了这种小伎俩!”
被王毛仲请来的葛福顺听了这话,不禁眉头紧锁很不理解:“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区区一个殿中侍御史,纵使宦途再顺利,没有十几年也休想爬到高位,更不可能对你有什么威胁,你何必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葛兄,此子固然年纪轻轻,但和他对上的,鲜有好下场。我本来是可以无视他,只可惜,我有个实在太不成器的愚蠢儿子,而且那是生死大仇,不能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在万骑之中多有故旧,请帮忙打探打探,他究竟看中了哪家女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王毛仲说到这里稍稍一顿,不禁想起了自己早先打探到王元宝之女仿佛和杜士仪之妹相识,也常常奉命往来杜宅,可杜士仪出京三年,王元宝那女儿奉金仙玉真二公主之命,往来于畿南山东好几家道观,和杜士仪再没了交集,他就渐渐打消了这怀疑。
此刻,他见葛福顺不答话,又少不得安其心道,“杜十九在外头转了三年,声威不减,如今回来又借了司马承祯的势,定然是想再进一步。只要他留在京城,我就不怕没有机会治他!要知道,源乾曜也好,宋璟也好,都已经是风头不再了,眼下杜李二相争权,他只要稍稍不留神,就可能粉身碎骨!”
“好吧,我就帮你这个忙。”葛福顺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却又不忘提醒道,“你也得管管你家儿子,生死大仇岂是说结就结的?这样会给你平添多少麻烦!咱们能有今天得来不易,别毁在子女手上。”
葛福顺口中这么说,等离开王毛仲家中之后,他多了个心眼,又去造访了陈玄礼。同是唐隆功臣,陈玄礼却和王毛仲与他不同,素来低调得没什么存在感,但据他所知,陈玄礼因当年守护之责,和玉真公主金仙公主都颇有交情。因此,他借着同僚之故拐弯抹角好一会儿,最终方才装着不经意打探那两位贵主兴致大发要给杜十九做媒的事,却发现陈玄礼面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