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刚刚复置半年的云州城,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除却杜士仪和王忠嗣之外,李隆基对于其他人也慷慨得很——天子很大方地把本应归国库所有的战利品都依照杜士仪和王忠嗣所请,留给了云州犒赏三军,杜士仪所请全城庆功宴的事也一口允准——横竖又不是李隆基这天子掏钱。再加上,云州城至今口不过六千,远远还不到担心杜士仪有什么异心的时候。
此外,南霁云以坚城苦战功第一;出少击多,上阵;杀获十之四,上获。既有守城之功,又有破敌之功,统共加在一块竟是策勋八转,封了上轻车都尉的勋官。一个正四品的勋官放在国初,兴许是足以光宗耀祖了,但在如今头等勋官上柱国之子白首都未必能够求得一官的情形下,却还不及云中守捉副将一职。同样,侯希逸和罗盈因随王忠嗣出战,同以上阵策勋五转,获勋骑都尉,同为云中守捉副将。而罗盈从前任过麟州镇将,此次如今为副将看似降级,但将来最高可募兵七千七百人的云中守捉,放眼整个河东,竟是比代州岚州和蔚州横野军更加兵多将广,自然更胜过麟州。
杜士仪领云州宣抚使,云中守捉使。罗盈还算是有前资在身,后头两位全都是无资的白身人,此等恩赏算得上是很优厚了。至于云州城的其他属官,乃至于固安公主,便只有犒赏,而无其他,实质意义就不那么大了。
即便如此,在久战过后迎来钦使,云州城上下仍然一时喜气洋洋,都督府就差没有张灯结彩了。摆宴留了王缙这位钦使同席痛饮,杜士仪方才得知,这位自己妹夫的妹夫在去年年底才授任集贤殿正字之后,因为天子前往集贤殿的次数多,一来二去对了眼缘,得知是此前从草泽自举科中脱颖而出,竟也不计较其兄是当年自己远远贬斥出去的王维王摩诘,直接把人拔擢为监察御史。这样快的蹿升速度,就连杜士仪也瞠目结舌。
而王缙和王忠嗣全都是祖籍太原祁县,即便本家多年前就不在太原了,可同姓再加上同乡,王缙素来长袖善舞,再通过杜士仪,自然三言两语就和王忠嗣套上了近乎,这也让杜士仪暗自叹息。都是名达公卿进而科场题名的,王缙这八面玲珑可比他兄长王维强多了。
一番饮宴过后,杜士仪见王翰满座劝酒,罗盈也好,第一次见识这种场合的侯希逸和南霁云也罢,全都被灌了个半死,就连王忠嗣也没能幸免,他不禁莞尔。趁着王翰还没注意到自己,他冲着王缙使了个眼色,于是,一位云州主官,一位朝廷钦使,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情况下,悄悄逃席而去。
两个人到后院空旷处一站,王缙便笑道:“杜长史还真的是英明神武啊!小小一个最初口不足两千的云州,你只经营了半年,人口便陡增四千,而且还把暗自觊觎的突厥和奚人全都给打得丢盔弃甲,这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最初引得政事堂好一番吵架。杜暹指责你冒功,李元纮把你赶了走后却又转性子了,这次是拼命给你这前下属说好话,源老翁不消说就是帮你的,再加上燕国公张说都在御前帮你说了公道话,杜暹这胸闷就别提了。陛下心情好,若不是你资历不够,这个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就能直接变成云州都督了。”
杜士仪哂然一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能活灵活现想象出政事堂得了战报后是怎么个瞠目结舌法。”
“那是当然,谁让你和王忠嗣这战报实在是太过神奇,让人几乎难以相信。话说回来,真瞧不出云州一个月前是下过雪的!”王缙惊叹了一声,随即便正色道,“当然,也不是没有风声指斥过你瞒报军情云云,但连户部尚书王晙这次也难得为你说了句公道话,这朔州蔚州都抽调不出兵马,再说谁都知道云州复置是有风险的,要是一有风吹草动,你就急急忙忙四处去求援,整个河东道震动不说,而且非有能者所为!听说之前放出风声指摘你不是的,是王毛仲,可被王晙这一挤兑就无话可说了。”
“是王大将军?不能吧?就算是他说的,难道还会真的在酒后四处冲人鄙薄我这年轻浅薄的云州长史?”
见杜士仪露出了极其夸张的惊讶表情,王缙哪里不知道他是故意的,当即笑了起来:“我都说了是听说。不过嘛,既然人人都说是王大将军,那就必定是王大将军,他就是委屈也没处说理。难道他还能四处对别人说,我对云州杜长史打胜仗一点意见都没有,是别人诬赖我的?”
“哈哈哈哈!”杜士仪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这促狭的手段,是崔十一还是十三娘的主意?”
“你的妹妹妹夫都有份。”王缙轻描淡写地承认了,随即又加了一句话,“不过,听说朱坡京兆公也掺和了一脚。总之,王大将军这黑锅背定了,因为风声就是从北门禁军里头传出来的。”
这种栽赃手段如今就连妹妹妹夫都用得炉火纯青了,杜士仪不得不感慨,在官场这个大染缸中,要学坏容易得很。不过,心情很好的他自然只会暗赞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借力打力,此刻却想到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上:“对了,二位贵主和司马宗主如今逗留云州……”
“这就是我来之前,圣人特意嘱咐的另一件事了。”说到这个,王缙面色古怪地看着杜士仪,久久才叹了一口气,“阿兄如今看似忘却旧情,在老家寄情山水,日子仿佛过得不错,可他和我嫂子却一直未有子女傍身,究竟过得如何,就连我这个当弟弟的都不知道。而玉真贵主虽说在京城还是继续文会诗社,可同样再也没有入幕之宾,她这回又连金仙贵主都一块拉着到了云州,在圣人看来,自然是为了散心更多些。和她们相比,圣人更关心的是司马宗主这场雪。”
杜士仪听王缙提到王维近况,心里也不禁有些感伤,然而,当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不禁目瞪口呆:“什么叫做司马宗主这场雪?莫非圣人以为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是司马宗主挥挥袖子召来的不成?”
尽管王缙没有回答,但杜士仪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李隆基还真的这么认为了。也难怪如此,大唐既然把道教奉为国教,甚至连唐太宗李世民那样的皇帝到老都也想过炼丹长生,故而对道士道法的推崇自然非同一般。此前便有从高宗武后中宗睿宗到当今天子李隆基期间,一直圣宠不衰的叶法善,此君便是以道法通神出名,但好歹还一直劝着天子不要服丹,而司马承祯则是以坐忘法出名的,从来没展现过道法,没想到这次因为云州大捷,这就被天子惦记上了!
而自从云州大捷过后,杜士仪是看出来了,司马承祯和那两位金枝玉叶,着实是出来游山玩水散心来了。尽管云州说不上是如何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也没人一天到晚趋奉个不停,三人甚至还在得知钦使要来之后,昨日带着玉奴,由固安公主陪着去了白登山,说是干脆去小住了两天,全然不嫌弃天气寒冷,兴致勃勃可见一斑,当然,躲着钦使的目的也很明显。所以,他不禁谨慎地问道:“那圣人难不成是想召司马宗主回去?”
“是,二位贵主不回去也就罢了,但圣人却想请司马宗主回去,请教道法。”
司马宗主我对不起你,你这观云之术被当今天子曲解为呼风唤雨了!
杜士仪默默对司马承祯说了声抱歉,可转瞬之间,他便想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主意,当即用推心置腹的口气问道:“夏卿啊,你觉得司马宗主会老实跟着你回去吗?”
王缙单独找杜士仪,就是觉得这趟差事不好办,此刻杜士仪这一反问,他登时面色不善:“那你让我回去如何交待?”
“交待是不难的,我可以告诉你一桩真正神异的事,相比从来都说自己毫无神妙玄奇之术的司马宗主,那位才是真正的活神仙。”
“哦?是谁?可别拿什么妖道充数,我可不想回去之后背个蛊惑君王的罪名。”
若不是此刻院子里黑漆漆的,杜士仪脸上那犹如哄小孩子的表情一定会让王缙嗤之以鼻,可对方看不见,他自然可以卖弄自己对某些志怪小说的倒背如流:“怎会是妖道。便是之前高宗皇帝和天后都曾经请过却没请到的一位人物,隐居于襄阳中条山的张果。”
“嗯?”王缙登时愣住了,想了想便狐疑地说道,“此人我却也听说过,只不过,他真的还活着?”
“昔人传其乘一白驴,日行千万里,修则叠之,置巾箱中,其厚如纸。乘则以水喷之,如故。初邢州西北三十里许有山,翁常游玩,见内有溜射之水出,又见有云梦山下左右居民苦水,翁一指,顾井泉益涌,一方永赖,因名井曰‘指圣’。”
杜士仪毫不迟疑地掣出了自己曾经熟背于心的这一段张果老生平,见王缙微微扬眉便复诵如故,他少不得再次挑选了几个相同的故事,见王缙果然一听便记住了,他就循循善诱地说道:“所以,你只要随便掰个理由,陛下自会转念去寻这张果。司马宗主难得出门散会心,还带着两位贵主,总不至于就此一去不回吧?”
“他若是一去不回,你却也要担责。”王缙无可奈何,只能接受了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紧跟着便追问道,“那场雪究竟怎么回事?”
“是司马宗主隐居山中多年,观云有些心得,故而能看透雨雪,不是真的能呼风唤雨!”杜士仪见素来信佛的王缙竟也有些怀疑,他便没好气地说道,“你爱信不信!”
“我自然信,相比佛祖玄奇,真会道法的,多数都是妖道。”一大家子笃信佛教的王缙耸了耸肩,最终轻声说道,“你安安心心当你的云州之主,京师之中越发风云变幻了。如若不是我资历还浅,恨不得也避开远远的。对了,听说你家娘子已经有喜在身?恭喜恭喜,我都忘了告诉你,你家十三娘正好也已经有妊在身,我那内兄高兴得不得了,还让我捎话让你努力些!”
自己的师兄兼妹夫是什么德性,杜士仪最清楚不过了,此刻置之一笑,却也为妹妹感到高兴,但随即便问起了最关键的另一件事。
“如今云州都督府属官仍是未满,你既是从长安来,可有什么风声?”
第587章 戮力同心
送走了王缙这位钦使和王忠嗣,当初来自北门禁军的百名禁卒却留下了。杜士仪依照之前的打算,下令八月十五这一天,云州城内大酺一日。中秋这个说法固然从周礼便有,但一直到唐朝才成为相对固定的节日,但别说和上元节相比,就是和端午重阳这样的节日都无法相提并论。
因而,杜士仪借着中秋,却也把这年头还完全没有问世的月饼给一并推出了。满城上下男女老少每人一个,馅料从枣泥豆沙芝麻绿豆莲子各色不等,自是在酒肉之外让小孩子们格外高兴了一回。
这一日,让他高兴的还有另外一件事,便是岳五娘的平安回来。当听说这位艺高人胆大的公孙大娘高足,果然跑到突厥牙帐,去冒充了一回突厥王女阿史那莫儿,还真的说动了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将三部的贸然来袭归为不遵王令咎由自取,他固然惊叹她的胆大,但也同时明白,突厥已经不复往日锋锐了。
而这对于新生的云州来说,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喜事!
在这样的全城喜庆过后,八月十六日,杜士仪便在云州都督府正式升堂,以云州长史兼云州宣抚使的名义,召见了自己的所有下属。
和之前初到云州时的简略相比,如今他放眼左右,却也是文武济济一堂。左手边王翰这位云州司马以下,郭荃为录事参军,七曹参军已经有王泠然、崔颢、王芳烈三人,余下四曹虽然是他们各自兼着,但吏缺已经都补齐了,都督府内的属官吏员和卫士加在一块,已经超过了上百人。至于右手边,尽管没了王忠嗣,但罗盈卸下兵曹参军为云中守捉副将,品级相同,但论资历都还不及他的侯希逸和南霁云也是腰杆挺得笔直,身上也多了一分上过战场的人独有的锐气。
“如今,咱们云州才算是真正上了正轨。”
杜士仪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白,随即笑眯眯地说道:“突厥那边已经不用再担心了,至于奚人,我大唐问罪,处和部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此消彼长,李鲁苏已经不足为惧!趁着这一仗奠定的基础,我已经请王夏卿替我带去了奏疏,奏请在云州和突厥正式互市。同时,大力招揽流民和逃户屯田。”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复又看着郭荃说道:“从当初宇文户部主持括田括户之后,五年的给复已经到了,登籍的逃户只怕又会进入一个逃亡的高潮。郭参军,你先不要急,我并无指斥宇文户部和你的意思,但是,宇文户部如今虽则复户部侍郎,但更多的心思还是不得不放在疏通河道以及救灾上,除非他立时回户部主持,否则这乱象是不可避免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如今既然主持云州,便当先以云州为重。”
这是其他人都赞同的。郭荃虽痛心于从前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可也知道宇文融自己都没有动作,他如今是云州录事参军,而不再是宇文融的属官,再去管登籍的逃户会不会因为优惠措施期满而又再次逃亡,那就是越权了。所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最终起身肃容拱手道:“长史放心,我当以云州为重。”
杜士仪欣然点头,随即又看向了王芳烈。后者立时站起身道:“和突厥三部以及奚人处和部兵马这一战,俘虏将近千人,已经打散了分成十人一队,在云州城外从事垦荒、修堤岸、造水渠等等重活。因为生怕他们彼此串联,对云州城不利,所以在城外设置统一安居点,并晓谕他们,只要每日完成一定的量,那么五年之后便可脱籍为平民。当然,我知道他们对农田水利大多生疏得很,所以在白登山以西设置了牧场,表现良好者,让他们负责养马以及牛羊,供给云州肉食。”
让游牧民族去种田,并不是人人都愿意,但让他们去放牧牛羊马匹,这就是老本行了。
所以,王芳烈所呈报的这一措置让杜士仪很满意。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今云州设云中守捉,兵员可达两千五百人,可军多民少,供给就吃力,而且倚靠外部输入,对于云州发展不利。这些俘虏固然是奴隶,但也不要一味苛待,须知把人凌虐致死,远不如让他们在云州繁衍生息所能带来的利益大。但是,逃亡也不能一味姑息,逃亡一次,捕拿之后鞭二十,十人连坐。逃亡两次,捕拿之后逃亡者即刻处死,其他连坐者降一等,十年不得脱籍。”
考虑到一次逃亡就杀显得太过于严苛,也容易被人弹劾为草菅人命,因此杜士仪定下了两次逃亡便处死的严令后,王泠然出于士大夫向来的宽仁之心,皱了皱眉后便说道:“也不可有罚无赏。不如和官员考功似的,这些人也每月考评功绩,如若杰出,可以恩赦,奖赏从迁入城中居,到奖励土地牛羊之类的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