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御史指的是王缙,王校书指的是王昌龄,杜士仪自然不会分辨错误。既然知道两人来找自己却没惊动他就走了,那么,至少在他们的层面上,并不知道太多的消息,或者说即便知道些风声,也觉得并不算太要紧。然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不在京,他这个因公事而回长安的总不好径直找去王屋山,倒是源乾曜和宋璟那里,可以改日去拜会。至于岳父王元宝,他还是等身上这麻烦清一清再去找人的好。
因此,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这下子却睡意全无。然而,此时已经宵禁,宣阳坊是出不去了,坊内却也没有什么他相熟的亲长宅邸,于是想了又想,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宣阳坊内,你可知道有什么出名的酒肆?”
杜士仪从前在长安时,也很少夜里去这种消遣的地方,而吴天启还是第一次在这帝京随侍其左右,哪里知道这些,此时只觉得心中窃喜,眼珠子骨碌一转便满脸兴奋地说道:“西南隅的敬域寺旁,有一家胡姬酒肆,里头的龟兹胡姬跳得一手好胡旋。”
睡得口干舌燥的杜士仪正在喝茶,险些被吴天启这暧昧的口气给呛得一口茶喷出来。有心给这小子一点脸色看,可他最终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敬域寺?我记得吴道玄似乎曾经为敬域寺画过壁画……”
他本待用这种语气岔过这话题,谁想吴天启却又自作聪明地接上话茬道:“郎主应是记差了,敬域寺是曾经请过道玄先生画壁画,可道玄先生好酒,又好拖延,那是有名的,所以这壁画足足拖了两年都没画成。这些天来,道玄先生还被僧人强自挽留住在寺中精舍,只不过我听说他常常夤夜出来在旁边那胡姬酒肆中买醉寻欢,兴许郎主这会儿去还能遇上他。”
好嘛,这小子就是死活想要他去那声色之所转一圈是不是?
本来杜士仪是没兴趣去看什么龟兹舞姬的胡旋舞,但听到吴道子常常光顾,他想起之前吴道子霸道地独占了漆烟墨的一年使用权,可后来确实因其使用之故,使得漆烟墨再次一炮走红,他也想了解一下这位画圣的近况。于是,换了一身便袍的他只带了吴天启一个,悄悄从后门出来。待到那胡姬酒肆时,果见里头人头攒动,每一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酒客,而台上那胡姬急旋不停,果真一手好胡旋。
在众多酒客中一扫,他很快就看到了角落中一个人大大咧咧独占了一桌的吴道玄,当即带着吴天启往那边过去。当他在吴道玄对面坐下的时候,耳畔立时传来了四周围不少人的议论声。
“又有人要打那吴道玄的主意!”
“啧啧,不知道这吴狂会有什么出格举动……上一次那小子可是被一壶酒浇了个透心凉。”
“被酒泼还是好的,之前还有个家伙被淋了一脸的墨,啧啧,真不知道回去该怎么洗!”
四周围这些幸灾乐祸的话语传入耳中,杜士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也同时警觉了起来。他可不想吴道子酒喝多了对自己使出这一招,略一思忖便对吴天启打了个手势,等到其凑近过来,他附耳低低问了一句,得到了吴天启的回答之后,他便含笑对吴道子说道:“吴先生,我有一款新墨请你试用,不知可有意否?”
这个开场白让四周围等着看热闹的人都吃了一惊。果然,刚刚还醉醺醺坐得东倒西歪的吴道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努力汇聚眼神对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立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眼神:“是……是你!真有……真有好墨?这……这还用说,立刻拿来!”
他这话越说越顺溜,杜士仪不禁莞尔,上前挨着人坐下,直接抢过了吴道玄的酒壶,示意伙计送来一个空酒盅,自己斟满了后一饮而尽,这才笑着说道:“我还会骗你?不过要送来也该是明天了,这会儿大半夜的,难不成还让人犯夜去取?好久不见,吴先生近况可好?”
“好……好个屁!”吴道子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见旁边有人殷勤地递来一碗东西,他不明就里一饮而尽,紧跟着立时气恼地沉下了脸,“谁要喝这劳什子醒酒汤!”
然而,那酸汤酸得他眉头都皱起来了,酒意也醒了大半。斜眼看清楚身边坐着的果然是杜士仪,他往左右看了一眼,发现一个个酒客都张头探脑地关注着他们,他突然冷哼道:“被你这一搅和,酒都喝不成了!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走,陪我回敬域寺继续喝,走走!”
眼见得吴道子随手在桌子上撒了一把钱,旋即生拉硬拽地把杜士仪拖走了,见惯了他这做派的伙计也不以为忤,而其他人虽好奇吴道子这熟人是谁,可终究不舍得放下手头好酒,台上热舞,也是都没挪窝。
而出了胡姬酒肆沿着十字街走了一箭之地,吴道子放开了拉着杜士仪的袖子,四周张望了一眼就低声说道:“杜长史你真是好雅兴啊,刚回京就到这酒肆里厮混?你知不知道,出大事了,信安王李祎昨天下午去见陛下,陛下带着他回了南薰殿。他狠狠告了宇文融一状!”
前头的调侃杜士仪置之一笑,但听到后一句,他猛然间心中一跳,立时冲着吴天启打了个手势。而原本还在懊恼今天这伴当没当好的吴天启立刻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忙如同游弋的哨兵似的在四周围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路过,或是路旁藏着个乞儿,把这要命的话偷听了去。
“如此大事,吴先生怎会知情?”
“是我昨天应命在南薰殿画佛像,结果喝了一坛御酒醉得睡了过去。隐隐约约听到陛下进来大发雷霆,说是宇文融好大的胆子,竟敢构陷朕的肱股大将!”吴道子见杜士仪那脸色已经阴沉得无以复加,他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后来陛下便出去了,我有意又合眼睡了一阵子方才收工回来。当然,这话我可没对任何人提过,你是第一个。想来你因为宇文融的话方才被召回来,此事你总是关心的。”
杜士仪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人人都以为吴道子画艺出众,却从来不理会国事,再加上好酒如命,在御前都曾经放浪形骸,故而大多数人都不避他,也不知道被他听去了多少秘辛。而他能够从其人口中提早得到这样的关键消息,当年那漆烟墨居功至伟。否则,吴道子可没那么好说话!
“吴先生,大恩不言谢……”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吴道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那新制的麝香月,专供吴先生用一年。”
“这还差不多!”吴道子立时眉开眼笑,看一眼左右,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去提醒宇文融。此事陛下必定让人留意着,若有风吹草动反而会牵连到你。总而言之,他是他,你是你,别给人可趁之机。”
在最初的一瞬间,杜士仪是打过让人通知宇文融的念头,然而吴道子还没提醒的时候,他就已经醒悟了过来。宇文融若是听劝的人,他用得着现在才提醒?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只有善后,为拜相之后踌躇满志以至于得意忘形的宇文融善后,同时也为自己善后。
既然是被吴道子拖了出来,哪怕为了圆刚刚在酒肆中的话,他也不得不陪着其回敬域寺,盘桓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回到了私宅。一进书斋,他就看着吴天启说道:“今日之事,不许透露半个字,哪怕对你阿爷也是。”
“是是是,我省得。”吴天启本来一颗心只提到了嗓子眼,脑海中转的全都是灭口之类不好的念头,此刻方才真正落地,自是把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
见吴天启已经吓住了,杜士仪轻轻用手指叩击着案头,脑筋飞速转动了起来。
大事当前,他到底该怎么做,才不失稳妥?
第611章 亲疏之别
出为外官,方知不用踏着月色上朝的好处。然而,这一晚上,回到家里的杜士仪着实没办法睡觉睡到自然醒,辗转反侧到了天明方才迷迷糊糊睡着。这一眯瞪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当他最终被人摇醒,看清楚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时,他那点睡意立刻褪去得干干净净。
而来人显然也没有寒暄客套的功夫,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今日早朝,陛下对宇文相国颇多痛斥,直指他用人失察。”
杜士仪盯着王缙那张凝重的脸,仿佛是刚知道这消息一般呆愣无言,随即皱眉问道:“陛下对宇文相国素来信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因为信赖,所以宇文相国拜相这三个多月来,每举荐一个人,陛下就准一个。宋丞相姑且不提,大至裴耀卿这样的高官,下至八九品的微末小官,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纷纷跻身朝堂,这是因为什么?”
王缙毕竟以白身混迹于公卿之中数载,入仕之后又一直都在中枢厮混,看得自然和这些年在外时间更长的杜士仪同样明白:“是因为国用不足,所以陛下看重的是他的财计之能,只要他推荐的人能够有利于充实国库,陛下自然不拘一格地使用,哪怕那位宇文相国稍有私心也并不在乎。”
开元以来,李隆基用人的容忍度向来不低,或者说有私心的臣下才能放心使用,更好掌控。所以,王缙的这种解释,杜士仪心里也是赞同的。所以,结合昨天晚上吴道子透露的消息,还有王缙的这番话,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这一次,宇文相国是触碰了陛下的逆鳞?”
“陛下能够容忍党争,能够容忍算计,但信安郡王刚刚大捷归来,陛下才加官进爵表示恩赏,结果宇文相国竟然授意御史李寅罗织罪名对其加以弹劾!据我所知,是信安郡王前日进宫时就造膝密陈了此事,所以昨天傍晚宇文相国指使的李寅一上奏,这构陷大将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今天早上陛下这痛斥,尽管没有直截了当把这事揭开来,但你只看我一个小小的御史台监察御史都知道了这事,足可见有人故意在满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杜士仪本来还想,王缙怎么会知道这许多内情,待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不给宇文融半点机会啊!
从开元以来那一位位宰相,无论是最会阴人的姚崇,刚正的宋璟,刚愎的张嘉贞,文采风流的张说,急躁的杜暹和绵柔的李元纮,再加上源乾曜卢怀慎苏颋等等这些甘于从属地位不太出头的宰相,哪个人没有排除过异己?可哪个人会像宇文融这样刚刚登上相位就亟不可待,最要命的是竟然还提早泄露了风声!
“你之前为了离京放外任,纵容了别人放消息说是你举荐的宇文融,虽说陛下一定会以为是有人给你使绊子,但架不住别人会把你和宇文融归为同类。”冷眼旁观了这么多年,王缙已经深知兄长王维当年那一跟斗跌得不冤,苦笑一声便摇摇头道,“我官卑职小,别人顾忌着我和崔家还有你的关联,有些隐秘消息我未必打探的到,但御史台那儿我一定会想想办法。这次你孤身进京,千万小心。”
昨日进京,今天变故便当头而来,杜士仪送走王缙,思前想后,最终便索性吩咐人备马出门,却是径直先去了源乾曜的家里。他在门前通名之后,立刻就有家仆恭恭敬敬地在前头领路,径直把他带到了曾经来过的书斋。乍一见面,他就发现,源乾曜看上去仿佛发福了些,头发尽管依旧花白,可人精神却很健旺,见着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奠定云州根基的杜长史来了!”
“丞相就不要寒碜我了,刚到京城便是风云变幻,我只觉眼花缭乱,故而特意来请教丞相!”
“你倒是老实!”源乾曜哑然失笑,随即就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自从罢了侍中之后,不用日日临朝,也不用天天杵在政事堂,可以说是清闲无比。既然你回来了,朱坡京兆公想来也惦记得很。这样,咱们去朱坡散散心。你不用慌,陛下昨日才召见你,断然不会今日又召见,到时候就说我硬拉你去的,别人还能挑什么刺?走,现在就走,别拖延!”
源乾曜既然这么说,杜士仪无法推拒,再加上他如今呆在长安也于事无补,最终便同意了。然而,源乾曜这不动则已,一动自然源家上下鸡飞狗跳,从备车到召集随从,最后出门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杜士仪扶着人上牛车时,就只见几骑人疾驰而来,头前一人来不及勒停便已经开始下马,最后下地时甚至还没刹住前冲了几步。
“叔祖这是突然要出门?”源光乘又是惊疑又是纳闷地问了一句,随即仿佛才看到杜士仪似的,慌忙热情洋溢地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杜长史,我才知道你回了长安,未料想竟是先来探望叔父!”
“君礼夺下解头是在京兆府,后来又在门下省任左拾遗多时,我是他的荐主加上老上司,他来先看我有什么不对?”源乾曜仿佛很懊恼于源光乘这句话,见把侄孙问得哑口无言,他方才轻哼道,“所以,要论和君礼亲近,广平郡公也不及我。明日就是九九重阳,君礼,我们先去宋家,拉上广平郡公一道去朱坡,那里可是长安地界数一数二的登高胜地!”
源光乘不料想源乾曜非但没理会自己,还要拉着杜士仪去找宋璟,登时瞠目结舌,竟眼睁睁看着源乾曜拽了杜士仪上车。宋璟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和叔祖父的关系谈不上多亲近,因而他将信将疑地远远跟着到了宋家,见源乾曜和杜士仪入内,不多时竟然真的把那位刚正到很难打交道的广平郡公宋璟给一块邀了出来上车,他不禁完全呆住了,第一次感到,李林甫拜托的事情,他恐怕是做不到了。毕竟,源乾曜和宋璟都是免常朝的元老了。
这两老一小三个人,看来是真的要去朱坡,至于是否为的是登高,鬼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