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第5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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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出人意料的举动。宁王李宪和宁王妃元氏都曾听说,武惠妃似乎有意聘玉真公主的一个女徒为寿王妃,此刻闻言不禁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寿王李清尚在襁褓就养在他们膝下,他们简直比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悉心,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便视若己出。可如今寿王择妃,他们却只是伯父伯母,半点插不上手。至于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就更加莫名惊诧了,尤其是见武惠妃笑颜如花的时候,她们的心情更加复杂。
玉奴这是要做什么?
李隆基却丝毫不以为忤,当即抚掌笑道:“好!朕善羯鼓,宁王善箫,这琵琶深藏宫中,也是暴殄天物。来人,去把那逻沙檀琵琶取来,倘使届时你之技艺能不负此珍物,朕便将其赐给你又何妨!”
“多谢陛下!”
尚未演奏,玉奴便已经因此谢恩,这无疑是自负技艺。这时候,就连一直对人不甚上心的寿王李清也不禁好奇了起来。等到众人沿着长廊的转了大半圈,渐渐感到身上炎热,在一处凉亭歇脚,宫人们又送了各种冰湃果子解暑,前去取那琵琶的宦官终于赶来了。当玉奴净过手后,接过了那一具琵琶时,她忍不住想到了当年第一次见杜士仪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一跤摔倒,嚷嚷着要去找阿爷,师傅后来还常常说起那一跤是两人之间的缘分起始。如今,她又拿到了当年师傅献给天子的琵琶,这无疑又是因果。
调弦,戴上护指甲片,玉奴只是微微闭上眼睛,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拨,行云流水一般的声音便从指下流淌而出,恰是她根据琴曲《高山》和《流水》,自行改编的一曲高山流水。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千古流传,然乃是琴曲,如今她用琵琶演绎出来,自有一番不同的韵味。可曲音有异,知音相同,她忘不了杜士仪当初问她平生所愿,笑言希望她能够遂心愿精研乐舞,一辈子平安喜乐,更忘不了王容笑着对她说,希望能够生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
如今,师傅师娘的女儿有多大了?应该已经三四岁了吧?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当年一样,天真烂漫不知人间愁苦?不知道是不是能如她一样,能在人生路上遇到一知音?她只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即便不能帮助师傅师娘,可至少总不能成为他们的拖累!她不想再让师尊和姑姑相对叹气,让师傅师娘远在千里之外仍旧忧心忡忡了!
她没有伯牙子期登高山之志,也没有如流水常进不懈之心,有的只是希望如同高山一般矗立不倒,如流水一般清澈见底的心!
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琵琶声,让从小就最喜乐理的李隆基和宁王李宪为之动容,就连乐理稍逊几分的玉真公主,也为之心中悸动。
武惠妃同样擅长琵琶,此时较之自己的技艺,最终便渐渐皱了皱眉。也许她在技巧上丝毫不逊色,可在曲子中流露的那股真情上,就着实有所不如了!
而固安公主出身庶女,小时候根本没机会接触什么乐器,长大了远嫁在奚族之地,自然就更加谈不上这些精细的器乐,反而有功夫悄悄观察众人的表情,见天子那深深动容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动,自以为猜到了玉奴的心意。
难道是打算借音律动天子,而使惠妃心有所忌?
一曲终了,当玉奴放下琵琶深深施礼后,李隆基第一个击节赞叹道:“果然不负你所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此绝艺,这逻沙檀琵琶便赐给你了!”
第800章 巨阉惜旧情
这个时节的朱坡山第恰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本应为主人杜思温最喜爱的时节,然而如今除却那沁人心脾的绿色之外,却只见满山尽皆浑身缟素或是身着衰麻之人,山第之中还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恸哭声。自从杜思温故世之后,尚留在长安的权贵或亲自或遣人前来吊唁,每天都是吊客不断,记录名字和赙仪的纸整整用去了好几卷。杜思温晚年常常居住在朱坡山第,往来最多的便是樊川韦杜族人,故而这赙仪卷上,却也是樊川韦杜最多。
当从鄯州急急忙忙赶过来,风尘仆仆的赤毕在赙仪卷上端端正正写上了杜士仪百拜几个字时,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耳尖的他很快就从其中捕捉到了一个声音:“右监门卫高将军前来吊祭!”
赤毕连忙转头,却只见杜家一众人等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了高力士进来。
已经五十岁的高力士早年入宫,除却被武后逐出宫去那短短一阵子吃了些苦头,其后跟对了主人,养尊处优飞黄腾达,就连外臣也无不对他恭恭敬敬。纵使宰辅过世,能够得他代表天子亲自致祭的,子女也无不视之为殊荣,更何况,杜思温虽然曾经官至京兆尹,毕竟没有入主过政事堂。如今杜思温故世,竟然能够让高力士亲自从洛阳奔波赶来,就连吊客们也无不为之触动。
早知道杜思温这么大的面子,难以在高力士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早就来走这朱坡山第的门路了!
高力士早在抵达时就对人明说,此来并非代天子致祭,而是自己的私谊。可越是如此,杜家上下越是觉得高深莫测,嫁给宗室的嗣韩王妃杜氏更是被几个兄弟姊妹围着问事情原委,她却哪里知道,只得无奈地说道:“阿爷与人相交,素来是只看性情品格学识,别的一概不论,他和高将军如何相识相交的,你们就是问我也没用。还不若去问问阿爷的几个老仆,兴许他们还知道一些。”
“阿爷的老仆?阿爷对下宽厚仁德,他一去,咱们一个不小心,追随殉主的就有四五个,现如今剩下的都只有三四十岁的那一批,谁知道那些隐秘?”
赤毕悄然隐匿行迹听到了这番对答,便知道杜思温和高力士的那番关系,只怕已经再不会有人知道真正根底了。不过他的任务并不是打听这些私隐,而是在代杜士仪拜祭了杜思温之后,再去洛阳给高力士送一份足够打动他的厚礼。他今日是和吴九一同来的,后者这些年在两京代杜士仪通过笔墨纸砚诗集文册这些风雅之物结交各方人士,却也见过高力士几面。须知就连公卿大员,都是未必能够见着高力士本人的。思来想去,他决定行险先潜进去。
殡堂之中,高力士对着神主行过礼后,却借口自己想要独处一会儿,把众人都屏退了。等这儿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他方才长叹一声,竟是走到供桌上的神主前,伸出手来摩挲那字迹,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哀恸。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被大军所掳,阉割后送入宫的情景。那种深入肺腑的苦痛,九死一生的经历,只要回想起来,哪怕他如今居美室,享美食,娇娘在侧,无数人趋附礼敬,可仍然消除不了过往给他带来的影响。
此后犯错被武后逐出宫的那一次,若非高延福,只怕一年之后武后想起来的时候,他这个一介阉宦已经不知道要死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了!而这次劫后余生,是因为当时正当红的右补阙杜思温出宫时见他被笞之后惨状心生恻隐,于是在相熟的内侍省内谒者高延福面前替他说了情,正好生性憨厚的高延福因为年纪渐大,也想要一个养子在身边侍奉,再说也怜惜他年少被逐,最后就答应了下来。经此之事后,他常常奉高延福之命去杜思温走动,自然相熟。
他虽为阉宦,却颇喜读经史,高延福为他这养子不遗余力,其中多有借助杜思温之力得了某些珍籍抄本,因此等到他回宫在御前侍奉后,自是投桃报李,使杜思温由右补阙而御史中丞,其后不久,武后退位,中宗睿宗先后登上大宝,朝中不讲资历只讲人脉,他看出李隆基志在大宝,不遗余力从旁相助,杜思温也帮着在朝中内外造舆论,再加上各种天时地利人和,他终于得以看到自己侍奉的李隆基登上帝位君临天下,而杜思温却在历任礼部户部侍郎,当了一任京兆尹后就致仕了!
甚至于这位朱坡京兆公在背地里做的林林总总,都一再告诫他不许在天子面前提及!他最初还不明白,可当看到王琚刘幽求乃至于王毛仲等人一个个没了好下场,他就不由得深深佩服这位潇潇洒洒过了二十多年舒坦日子的老朋友!
“老杜,咱们相交这许多年,你一直说自己痴长三十岁,肯定会走在我前头,我都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你还真的是一点预兆都没有,说走就走!你给我带的信,我已经看到了,你竟然真的不替子孙谋富贵,却只顾着杜十九这个后辈!也罢,我这个人的宗旨是,只会锦上添花,绝不雪中送炭,为了你就破一个例。现如今他仕途正好之际,又对我甚为礼敬,我相助却也应当,异日若是他遭了危机,我会不遗余力帮他一次,就算是还了你昔日人情!”
高力士根本没想到,自己带了随从来,而且杜家众人必定对自己的到来欣喜若狂,决不至于来偷听,可竟然有一个外人悄悄潜入在此,恰是将他那一番话全都听了去。等到他又默然枯坐殡堂一刻钟后起身离去,费尽心机方才潜入左近的赤毕也悄无声息地退走了,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个消息传给鄯州杜士仪。
身为天子身边最亲信的人,高力士自然不能在此耽搁太久,拒绝了留饭和歇息,他就立刻带着随从驰归洛阳。而赤毕也不敢怠慢,与吴九会合出了朱坡山第后,之前来不及言语太多的他便说道:“长安这边的事情你暂且放一放,郎主有吩咐,你立时和我一块前往洛阳。”
吴九虽说跟杜士仪最早,如今也是身家丰厚,出入都要被人敬称一声郎,可在赤毕面前却分毫不敢拿大。他很清楚这位仁兄是出自何处,做什么营生的,这会儿连迟疑都没有就慌忙答应。等到赤毕又令他盘点在两京的田产时,他方才惊诧了起来:“郎主要这些做什么?”
“清点出三千亩田地果园,送与高力士。然后是同样的数量,回头送给杨思勖。”
这个庞大的数目让吴九为之瞠目结舌。他这些年过手的银钱已经够多了,杜士仪自己有多少家底,恐怕连杜士仪本人都没有他更清楚,之所以不敢随便揩油中饱私囊,是因为杜士仪这些年飞黄腾达,而且从不曾亏待了他。即便如此,这些田产要是拿出来,也决计是伤筋动骨,一下子就将杜士仪名下在两京的田产掏空了将近一大半!所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最终结结巴巴地说道:“赤郎,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兹事体大,你可有什么凭证?”
“今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没有凭证。但送礼是你亲自去,不是我去。”
尽管只是这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吴九却信了,可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真真大手笔!要知道,京畿不比河洛,附近的良田果园原本就有限,而且因为达官显贵实在太多,他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方才替杜士仪经营出这样的家业。如今倒好,说送就送出去了,杜士仪真就不心疼?还是说,娶了关中首富王元宝的女儿,就真的能够这般慷慨?可王元宝还有两个儿子,当年也不曾陪嫁给女儿那么多财物吧?
当两人从长安赶到洛阳,一番周折,吴九总算是进了高力士的宅邸。等他辞去之后,高力士宛若平时一样示意总管麦雄收了东西,可不过一会儿,他就只见麦雄手忙脚乱地冲到了自己面前,连气都来不及喘就连珠炮似的说道:“家翁,刚刚这份礼实在是太厚了!那是京兆府下辖几个县城中,总计三千亩的良田和果园,其中还有一片一千亩的河池!”
此话一出,纵使高力士也见多了慷慨大方的人,这时候也不禁大吃一惊。三千亩良田价值几何,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杜士仪从前也只曾经为了宇文融的事,给他送过一份价值非常的厚礼。现如今吴九来见,甚至都没有提什么事,送的却是如此厚礼,怎叫他不意外?
杜士仪那里虽说杵着一个苗延嗣,可似乎并没有落在下风啊?至于朝中,固然李林甫和杜士仪确实曾经不和,可如今也没到那剑拔弩张分出胜负的地步。那么,还有什么?
麦雄见高力士踌躇不定,想到前几日天子和武惠妃与宁王等人赏莲的情景,他赶紧一五一十将其禀报了上去,尤其是玉真公主之徒一曲自谱的琵琶曲《高山流水》让天子动心,竟是慷慨将那把逻沙檀琵琶赏赐了下去的事,他更是唯恐漏掉点滴细节。
“太真娘子竟然让陛下如此激赏!”
高力士还记得当年杜十三娘献琵琶的旧事,如今两相印证,顿生轮回之感。而麦雄知道高力士必定不会满意于只知道这些,少不得又细细开始讲述别的兴许相关地消息。包括牛仙童在御前一再设法,最终已经几乎确定会担当前往巡视河陇。当然,杜士仪之前被御史台某些御史弹劾任用私人的事也在其中。
听到这最后一条,高力士方才嘿然笑了起来:“牛仙童是嫌弃京官那些孝敬太过微薄,想要到外头去狠狠捞一笔。胆子太肥不是什么好事,别人上门送还未必能够送得进来,和明目张胆向人索贿,这里头的分别可不是一星半点。至于御史,哪个外官不被人参劾两本?好了,杜君礼送的这些,你妥当收起来,不许对第三个人说,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被高力士冷笑着鄙薄为想要出去捞一笔的牛仙童,这会儿却并不在宫里,同样在自己的私宅。他入宫多年,想方设法爬到了内给事的地位,在天子面前也算是除却高力士杨思勖之外数一数二的,可朝中官员固然对他客客气气,时而还有不菲的馈赠,可他这些年过手的财物,却只及得上高力士和杨思勖一个零头。因此他往往不辞劳苦想方设法出外差,希望从外官身上剥一层皮下来,可上次远道去鄯州给杜士仪颁紫服金鱼袋,竟然只捞到那么一丁点好处,他心中自然窝火。
所以,自从得知天子有意命人到河陇巡边,他就立刻动心,多方使力,尤其是得到了武惠妃的默许支持,战胜了众多对手。一想到到时候会作为口含天宪的钦使驾临河陇,素来对他冷淡的杜士仪也要俯首称臣,他不禁异常得意,想着想着竟是笑出了声。
“家翁。”
突如其来的叫声打断了牛仙童得意的思绪,他有些不耐烦地板起了面孔,冷冷问道:“何事?”
“外头有人求见家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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