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你们以为,李相国的船是那么好上的?”
曹相东直截了当地反讽了一句,见陈永不过是耸了耸肩,他就知道自己这个智囊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更何况,如今不过是一时的挫败,有朝中宰辅作为靠山,再加上风传天子对李林甫的信赖无以复加,甚至隐隐盖过如今执掌中书门下两省的张九龄和裴耀卿,他又怎会轻易认输?要知道,李林甫许诺的可是朔方节度使!能够节度一方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
性子暴烈的谢智就更加没想过要低头认输了。他一口喝干了酒杯中的酒,猛地放下之后便问道:“事到如今,真的无法可想?”
“那当然不至于。”陈永嘿然一笑,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为了这次能够让郭子仪他们三个立下战功,杜大帅不得已用了那些蕃兵,而且还从其中抽调了兵马,现如今那些胡酋因为蝇头小利而暂且没有计较,而杜大帅也依照他们所请,上书请求将那些在江淮和河洛的胡户赦归朔方,陛下已经准了,而且还划出了当年的六胡州旧地,也就是宥州来安置这些人。可那些胡酋打的什么主意,你们会不知道?”
谢智立刻醒悟了过来:“你是说,小杜是因为不熟悉朔方的情形,只看到蕃兵好用,故而方才利欲熏心……”
“不要再一口一个小杜了!这次你吃的亏还不够大?”曹相东没好气地打断了谢智,见其果然讪讪的,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不要小看了咱们这位杜大帅。他当初为什么不是一次性让郭子仪带上三千兵马,而是从中挑选出了千余人?还不就是防着那些蕃兵哗变作乱!就是这千余人,郭子仪也用尽了浑身解数,他是怎么安抚人心的,你们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从前咱们都小看了他这区区一个裨将!所以,杜大帅不可能不知道那些胡酋的鬼主意。”
“没错,我就是觉得,杜大帅是明明知道,却依旧与虎谋皮。”
陈永点点头认同了曹相东的说法,但也提出了自己的判断:“这次陛下赦归那些胡户,看似是因为杜大帅挟打了胜仗之威,总要给他这位朔方节度使一些脸面,但实则何尝不是因为陛下早已知道这些胡户聚居在江淮河洛,常常生事,官府不胜其扰,于是一直在心烦?所以,杜大帅奏了蕃兵之功,陛下也顺手解决了麻烦,至于胡酋们的鬼主意,杜大帅也知道,那些江淮河洛的胡户背井离乡几十年,和眼下这些各怀鬼胎的胡酋未必会一个鼻孔出气,到时候杜大帅自然能够继续用他的分化之计,但我们也可以从这一点入手!”
见曹相东和谢智同时为之动容,陈永便挟了一筷子肉丝,低声说道:“那些胡酋如若鸡飞蛋打一场空,你说到时候是否会恼羞成怒?”
话说到这份上,其他两人自然都心领神会。可一想到这件事要爆发需要的时间,如今却无法遏制杜士仪凭借节度使的权势继续挖他们的墙角让人归心,谢智不甘心,曹相东就更加难以安眠。陈永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只能劝解道:“秦大疤这伙人被杖杀之后,朔方如今再无刺头敢冒出来,而现如今杜大帅一战立威,将卒归心,旁的手段就更不奏效了。何况也未必等多久,河洛降户至多半年就会先迁过来一批人,那时候总能有机会。”
“嘘,半年……”谢智气馁地叹了一口气,继而便打起精神道,“幸好咱们后头有李相国,否则真的撑不下去了!半年就半年,有盼头就好!”
就连曹相东也不得不认同陈栐的话,杜士仪现如今已经稳稳当当扎下了根基,他们能利用的可趁之机已经越来越少,再加上来圣严等人已经全数投了过去,他们的腾挪余地越来越少。于是,他在举杯一饮而尽后,就郑重其事地说道:“事到如今,接下来这些时日,咱们就得夹起尾巴不容有失了。忍字头上一把刀,半年之后见分晓!”
这经略军中的头三把交椅都悲观地认为,不等胡户回归之事掀起波澜,再难以动摇杜士仪这个朔方节度使,这也就代表着,在上任四个月后,杜士仪终于奠定了自己的权威。尽管那种权威还远不能和信安王李祎彪炳的战功相提并论,但至少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既然能够不用再受麾下某些军将掣肘,杜士仪自然就能够腾出手来做其他的事情。因为在和突厥茶马互市的时候,源源不断输入朔方的茶叶,对于茶商而言大有利润可言,于是杜士仪用朔方节度使府招标的方式,很快选择了来自蜀中和江南的几家茶商进驻西受降城,从中抽取互市税。
至于几家茶商的根底,那自然是他和王容之间心照不宣的事。
如今的大唐牧监养马颇多,即便各大边镇都需要大量马匹,天下驿路五里一驿站,需要的马也不少,可是和突厥互市的数量,每年在三四千匹也就绝对足够了,更大的数量则是需要民间消化,所以对于杜士仪所奏的茶马互市之法,李隆基权衡再三之后,终于准奏。至于是否看在那数量可观的送入太府监的互市税份上,那就只有天子自己心知肚明了。
毕竟,在宇文融死后,即便有裴耀卿这样的能人打理,李隆基仍旧感到钱用起来不那么爽快,换言之,裴耀卿能省钱,但赚钱却不太热衷!故而,当初接替其父知太府出纳的杨慎矜因丁忧去职时,李隆基差点就起了下旨夺情的念头!因为杨慎矜能在看似不加赋贡的情况下,让太府监中库存更充盈!
即便如此,绢帛锦缎这些精美的纺织品,仍然是突厥乃至于附庸其下的回纥葛逻禄拔悉密诸部贵族需要的东西,而因为之前骨颉利的那一仗,五十匹绢交易一匹马的价格自然有了少许的松动。再加上杜士仪派高适和来瑱前往西受降城严加检查,一来二去,以劣充好的行为也少了许多。
须臾两个月一晃而过,朔方诸州一片宁静祥和,尤其是在回纥派人送来了骨颉利的首级,杜士仪派人转呈东都之后,大唐和突厥全都是止戈息兵,一边农耕一边放牧,倒也相安无事。这一天他照旧在灵武堂中斟酌着一份建言时,就只听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紧跟着传来的,却不是吴天启那熟悉的声音,而是另一个小心翼翼的嗓音。
“阿爷……能进来吗?”
第859章 何为人上人
随着大门打开,一个个进来的少年,杜士仪都熟悉得很。因为王容的坚持,他整整两个月没见过自己的长子,如今乍然相见,就只见杜广元的脸上不复从前的白净细腻,肤色微黑,人看上去仿佛瘦了些,可精神却很好。段秀实一如既往的沉稳而恭敬,眉宇间更多了几分坚毅。至于来玚,因为昔日上头有病弱的长兄,自己又是母亲老来得子,故而一直都有些娇宠,和叶天旻相处更是常常露出了骄态,可现在,那种傲气却磨得差不多了。
打量着这样三个人,杜士仪不知不觉便笑了起来。他微微颔首答了三人行礼,这才饶有兴致地问道:“秀实是好心,自愿去陪着你们受一番磨练。广元,来玚,你们两个经历了这两个月,可有什么感受?”
杜广元和来玚一个有严母,一个有严父,全都知道就算偷偷跑回去,也必定只会挨上一顿家法,再加上段秀实哪是单单来陪伴的,实则还会监督他们,一来二去都只能认命。两个月下来,从种地、喂马、养鸡、劈柴、打水……种种粗活全都学了个遍,手掌上一个个水泡起来之后又褪下,褪下之后又重新起来,最后变成了茧子,他们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平民人家的生活。而且那老军家也有两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舞枪弄棒也有了对手。
这种和事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完全不同的生活,在最初的痛苦之后,也就变得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杜广元一边说,一边想起了这些,最初有些没条理的话语渐渐就流畅了起来。他说到自己在出门帮老军卖菜的时候,为了一文钱也要和人死命纠缠;在打水的时候,从最初一桶水也要别人帮忙,到如今能够毫不费力地灌满水缸……说到最后,他不知不觉就有些眼睛红了。
“阿爷,阿赤和阿峰都说,他们的祖父因为受伤不能再继续从军,日子最艰难的时候,连粟米饭都常常吃不上,需要靠邻舍接济,即便他们的祖父还曾经在战场上立过战功,可抚恤只有区区几贯钱,根本连一年都难以维持。亏我还总是想着军功,觉得阿爷打仗太少了,却不知道能够凭借军功得到富贵荣华的将卒少之又少。阿爷,之前都是我不对,我不该瞧不起两位堂兄,我说话的时候不该总是高人一等,而且还偷拿了他们的东西……”
杜广元不知不觉低下了头,声音亦是变得极低。见他这幅光景,一旁的来玚就更加无地自容了。身为节度使的长公子,将来会世袭杜士仪泾阳侯的爵位,而且如今就已经荫七品官,将来不说出将入相,至少是稳稳当当的,而且杜广元这才九岁,待人接物欠缺也无可厚非。可是他呢?他都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杜士仪面前提过他指摘叶天旻的那些蠢话,此刻跟在杜广元之后说话时,更是不禁讷讷。
“大帅,之前都是我无知,我知错了。叶天旻,我若有过失得罪之处,还请你大人大量,宽宥我从前的无知。”
叶天旻对于来玚一消失就是两个月,也不是没有纳罕,可探问过一次杜士仪笑而不语,他就不好多问了。刚刚听杜广元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意识到这两个官宦子弟被丢到什么艰苦的地方一磨练就是两个月,他不禁暗自咂舌不已。于是,听到来玚对自己道歉,他竟是有些措手不及,许久方才反应了过来。
此刻他既是回过了神,便退后了几步,突然跪下来郑重其事地磕了一个头。
“杜大帅,从前我和来玚之间,并不都是他的过失,有时候也是我存心气他,都是我气量狭窄,不明是非。在大帅身边侍从半年,我眼见大帅自夕达旦操劳军政,文武议事从不忘民计民生,这才知道父亲当年自以为是文采斐然的高士,纵情声色,其实不过自鸣得意而已。我没有什么才能,又只是罪人之子,却容大帅收留这么久,实在是无以为报,还请大帅让我回去吧。我有力气,能够自己干活,我会养活弟弟妹妹。”
杜士仪情知叶天旻是受到了其他人这番磨练的刺激,当即摇了摇头:“你从小就吃过苦,不似广元和来玚那样养尊处优,不必因此动念。有道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你虽年少,却能看出缜密细致,再说我好容易才熟悉了你这么一个帮手,仓促之间你让我去哪找替代之人?你不用多说了,继续留下就是。”
见叶天旻讷讷答应,杜士仪方才看着杜广元和来玚道:“既然心得颇多,就把这些感触全都牢牢记在心里,不要随着时间的过去,就忘记了你们用眼睛、用耳朵、用身体感受到的这些。至于你们这些天结交的朋友,日后也不妨继续关切,不要转眼间就丢了。何为人上人,并非只是身居高位,而且还要洞察民生疾苦。好了,广元和来玚回去吧,叶天旻,我也给你一天假,回去探探你的弟妹。秀实留下,我有话对你说。”
能够去见到久违的亲人,三人全都很高兴,谢了一声便立刻飞也似地回去了。而段秀实却眼神一动,显然是想到了自己远在鄯州的家人。杜士仪知道年少的他同样动了思乡之心,便招手示意人近前来在身边坐下,这才说道:“秀实,想你父母兄弟了吧?”
“是很惦记他们,可阿爷说,男子汉大丈夫,若无才具本领,将来连保护家人都做不到,所以让我一定要安心跟着恩师好好学。”
听到段秀实的这么一个回答,杜士仪想想段行琛的性情,不禁觉得不愧是这位陇右节度判官所说。
他笑了笑,随即悠悠说道:“这么多年,我一共收过三个弟子。第一个是蜀中乡野农家出身的陈宝儿,我给他起了大名陈季珍,一晃他也应该二十出头了。如今他虽不在我身边,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却已然独当一面,日后也许你会有机会见到他。第二个,是你曾经见过的,宇文融之子宇文审,他至情至孝,出身名门,经史扎实,文采亦是不差,此前来报,万年县试拔得头名,京兆府神州解送应当不在话下。”
段秀实也听说过自己那两位师兄,此刻不禁惭愧地说道:“我不及二位师兄远矣。”
“不,你和他们情形都不同,你出身官宦,却没有娇气,性情爽直大方,凡事认真负责,这是你最大的优点。就比如这次广元被他母亲责罚,明明和你并不相干,你却主动请求前去照拂,足可看出,你是一个很体谅别人的人。”见段秀实被自己夸赞得有些脸红,杜士仪这才词锋一转道,“我从幼娘处听说,她使人暗中跟随照拂你们,一次集市卖菜的时候,遇到欺行霸市之人,你奋起与之理论,可在其几乎出手的时候也不曾起意还手互殴,是不是?”
“我只是不想把苦心学习的武艺用在这种小事上……”
见段秀实小声辩解了一句,杜士仪不禁摇摇头道:“只要不是欺凌弱小,武艺尽可在该使用的时候使用,否则因为这种情形而损伤了身体发肤,怎么对得起父母师长?而有的时候,尽管秉持公理正义,可因为实力弱小,与其盲目抗争而导致不必要的死伤,还不如先行蛰伏,等待转机。要知道,慷慨赴死固然不易,而力挽狂澜更是不易!”
段秀实张了张嘴,仿佛想要反驳,可终究因为整理不出合适的言辞,最终没有说话。而等到他告退时,杜士仪看其怏怏不乐的样子,就知道段秀实心里某种根深蒂固的认识,不是他能够轻易扭转的。
可即便身为师长,他也不可能强求段秀实的三观和自己一模一样。他已经告诫提醒过了,今后也只能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去继续影响这个弟子。
至于眼下渐渐舒缓的朔方局势,倒不用担心战争,胡户们的迁徙也还有一段时间,最要紧的事,不是别的,正是八月初五天子的千秋节。
在开元十七年之前,尽管历朝历代的皇帝在圣寿这一天总会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庆祝,但把生日作为举国性节日的,李隆基还是开天辟地第一个。那时候觉察到天子心意建言此事的,是张说和源乾曜。这些年来,千秋节庆祝的规模越来越大,而百官敬献铜镜,也就是千秋镜,已经成了惯例。
这么多年过去,杜士仪甚至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宫中来自天下官员敬献的铜镜是不是堆得完全没地方放了。除此之外,天子每年亦会颁赐四品以上官铜镜,他的品级还是在鄯州都督陇右节度副使任上方才到的,故而也就只有四面,可照这样的速度,他也恐怕很快就要专门建一间供奉天子赏赐铜镜的镜室了。
即便对于这样的颂圣很没兴趣,但天子自矜自傲之心显而易见,他也不会在这上头泼冷水。早在调任之前,王容就已经凭借自己出身商家之利,早早请了能工巧匠铸镜。当然他也知道,若是能把玻璃镜子做出来,自然就能技压群雄,可奈何他对烧制玻璃着实没什么心得,光是妻子岳家的琉璃事业就已经够红红火火了,犯不着再让人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