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芝立刻眼睛一亮:“不错,这盆脏水泼在他脑袋上,他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连日以来,骨力裴罗天天出没他平康坊李宅,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咱们不是正在想办法到处串联别人给阿兄鸣冤吗?好,当初他是用什么手段把阿兄拉下的马,这次咱们就怎么把他拉下马!告诉李适之,这时候他就是想当缩头乌龟也晚了,还不如卯足了劲看看能不能掀翻李林甫!”
当罗希奭匆匆来禀报自己,从那几个刺客处审问得到的讯息后,李林甫就知道自己这是大大被人摆了一道。然而,罗希奭去抓捕骨力裴罗却扑了一个空,得到的那封骨力裴罗亲笔信,却让他又气又恨,同时心中不免还有狐疑。气的恨的,是骨力裴罗将这么一件要紧大事瞒到现在;而狐疑的,则是这老家伙究竟是有心想要借此让自己和杜士仪之间真正刀兵相见,还是也不过成了别人手中的一把刀。
故而,当长安城中,谣言突然喧嚣尘上,道是骨力裴罗是受他支使去行刺吉温,而后却被他抛出来当替罪羔羊,却事先通风报信把人放跑,或是干脆就将其杀人灭口了,李林甫没有半点慌张。月堂之中,面对跑来打探自己动向的杨慎矜和王鉷,他信手把骨力裴罗留下的那封信丢了过去,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两个都看看这个!”
杨慎矜和王鉷全都是这些年崛起的宠臣勋贵,之所以对李林甫俯首帖耳,为其奔前走后,究其根本是被李林甫在相位十数年屹立不倒,阴险毒辣的手段给镇住了,故而与其说是李林甫的党羽爪牙,还不如说是他们都在左顾右盼,时刻希望自己能够自立门户。所以,两人几乎同时抓住那张信笺的左右边缘,彼此对视一眼后,却谁都不肯相让,最终勉勉强强一块凑着看了。可看过之后,两人便同时为之勃然色变,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念头。
看这封信上骨力裴罗吐露的那个重大事实,谁还敢说不是李林甫给其通风报信,让其提早溜之大吉?否则,骨力裴罗为什么要丢出这个杀手锏?
“你们知道怎么做了?”
李林甫也懒得向他们两个解释,见杨慎矜和王鉷连连点头,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会把韦氏族人连根拔起,他便不置可否地说道:“那就去吧。外人那些流言不用去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李林甫拜相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
等到杨慎矜和王鉷喏喏连声地告退离去,李林甫方才冲着屏风后头出声道:“你们也出来吧。”
这一次,应声出来的却是罗希奭和杨钊。见他们面色各异,李林甫便沉下脸道:“杨慎矜和王鉷满心觉得是我让骨力裴罗行刺的吉温,他们是自己有异心,所以便来胡乱猜度我!我在这里不妨给你们撂一句实话,我在得到消息之后便去入宫求见了陛下,请得陛下圣命,让陈玄礼亲自领禁军,在整个京畿道内拉网搜捕,绝不会让骨力裴罗逃出生天!”
杨钊斜睨了罗希奭一眼,见其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兔死狐悲的表情,他就赔笑道:“相国,骨力裴罗可是杜大帅当初派人护送到长安的,这次他既是做出了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能不能……”
“杜君礼这个人,从来就惯会为自己留下余地!他送骨力裴罗来的时候,就将回纥内乱那场戏码给解释得清清楚楚,并说明骨力裴罗极可能居心不良,但因为是外蕃老王入京,开元以来从未有过,又是陛下昔年有话在先,故而无法绝其朝请,只能把人护送过来。而这几年来,他一次一次地密奏,就没少说过骨力裴罗不能留。现如今此人出事,陛下最多对他申斥罚俸,更多的处分就别想了!”
吉温至今还是重伤垂死,要说罗希奭最恨的固然是骨力裴罗,但其次就是杜士仪了。所以,当他代替李林甫解释清楚了这般关节之后,自是咬牙切齿。奈何杜士仪是连李林甫都敢力抗的二镇节度,他这个御史抗衡不得,他只能压抑着怒意又开口说道:“相国,我之前所言,杜君礼此次兼任河东节度使后北上代州、朔州、云州这三地的情形,真的不能在陛下面前说道说道?好歹也给吉七讨个公道!”
李林甫没有答话,而是看向了杨钊。杨钊闻弦歌知雅意,尽管他才送信劝过杨玉瑶少掺和这件事,此刻却满口答应道:“相国放心,我一定会辗转托付杨淑仪,让她想想办法!”
自从武惠妃事败,李林甫从来就没有寄希望于后宫,因此暗示杨钊,却并没有真正指望这位杂牌子国舅爷。见杨钊答应,罗希奭则是一脸意犹未尽,他便少不得提醒了一句。
“事有轻重缓急,韦氏已经是快要被压垮的骆驼,当然要先打。至于还未露出颓势的杜士仪,得缓缓图之!不是我在这里说吉七,他是这些年顺风顺水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这才会在云州被人抓住那样的把柄,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他也不想想,别说杜士仪,就是韦坚李适之,我忍了他们多久?”
年纪大了,当年自诩为神目如电的李隆基,也被近日这一幕一幕搅得心烦意乱,甚至连杨玉瑶那儿他都懒得去了,只因为这个女人虽则妩媚妖娆,却总会想方设法替杨家人讨要好处。正因为如此,他这些天不由得想到了一贯天真烂漫的玉奴,对于她的死自是更加惋惜,于是,他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金花斋中,因为每每从那些无不色艺双绝的侍儿们身上,他才能看到昔日佳人的影子。
张云容等人在宫外没有根基,但自从固安公主送过一次金子来,渐渐地玉真公主也会托霍清给她们送些东西,为之大喜的她们自然投桃报李,一年到头的节日以及四季时令,送往玉真观的礼物就不曾少过,这反而让她们因此得了李隆基的称赞,道是她们不忘旧情。故而,这几天通过玉真观那儿,外间发生的事情她们都弄了个明白,自然卯足了劲取悦天子,几个人轮番献媚,竟是一口气把李隆基留在了金花斋整整三天。
此时此刻,张云容亲手为李隆基剥着樱桃,和其他姊妹一起,只说着那些妇人们闲极无聊时谈论的小事。什么哪家公卿添了个孙子,哪家公卿逃了个宠婢,全都是些琐碎无聊的,可对于心烦意乱的李隆基来说,这样的调剂反而刚刚好。
然而,当高力士亲自来见,说是陈玄礼搜索骨力裴罗三日都尚未抓到人,已经行文各处郡县严查之际,李隆基不禁气急败坏地喝道:“杜君礼呢?这次的事情是他捅出来的,他眼下在何处?让他给我立刻回安北牙帐城,给朕征发大军,让回纥把人给朕交出来!”
高力士听到李隆基肯放杜士仪北上,知道这最危险的一道关卡算是过去了。他连忙恭恭敬敬答应了一声,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了杨慎矜王鉷并罗希奭等御史台多名御史联名参奏的奏疏,言说骨力裴罗当年曾受韦坚指使,在北门禁军之中安插了多人。
话音刚落,便只听乒呤乓啷一阵响,却是盛怒之下,李隆基直接掀翻了桌子。尽管一众妃妾无不惊慌失措,但在张云容和谢小蛮的安抚之下,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没有出声,偌大的殿堂中,就只有李隆基的咆哮声。
“韦坚和骨力裴罗有过勾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早先就没有查出来?告诉杨慎矜和王鉷,还有罗希奭,给朕查,仔仔细细查,所有一丝一丝的关联全都给朕查清楚,朕要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事涉自己的帝位以及安危,李隆基再也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冷酷地说道,“还有,去把太子召来,朕倒要问问,他想对君父做什么!”
高力士知道这一次恐怕是李亨入主东宫之后,面临的最大一重关卡。然而,他知道这当口自己劝说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二话不说就领命而去。而被这样的突发事件一打扰,李隆基再也没有半点寻欢作乐的性子。可是,看着张云容和谢小蛮竟是亲自收拾着这乱七八糟的烂摊子,他不禁又生出了几分怜意。
“此事和你们无关,倒是朕让你们受惊了。”见众女慌忙谢恩不迭,李隆基突然慷慨大方地说道,“你们也在宫里多年了,从来不曾对朕提出什么要求。今次你们只管说,朕无所不应。”
天子说是无所不应,但真的以为可以漫天要价,那就是愚蠢无知了。几个女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方才齐声说道:“愿陛下抚恤玉真长公主!长公主之前曾经提过,愿去公主尊号,悉心修行,希望陛下能够答应。”
听到这几个爱妾竟然想到的是外人,李隆基只觉她们实在是动人极了。他正要答应,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一个内侍满脸火烧火燎的表情冲了进来,张口就叫道:“陛下,杨淑仪昏过去了!”
第1036章 越闹越大
和玉奴的天真烂漫不同,杨玉瑶虽说工于心计,但李隆基终究也爱她的妩媚妖娆,而且,她穿上男装之后和自己并奏羯鼓时,那种狂野的风情,却又和宫中那些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妃嫔宫人截然不同。所以,当听到爱妃突然昏过去了,他还是匆匆离开了金花斋。
眼看事情才刚起了个头,却迭遭变故,谢小蛮自是气怒万分,直接骂了一句俚语粗话后,这才悻悻说道:“这下怎么办?”
“看来,咱们是小看她了。太真娘子故世之后,她能够把陛下哄得团团转,不是只靠着那张脸。”张云容轻轻吸了一口气,突然若有所思地说,“而且,别看她好歹也算是出身官宦世家,却能做小伏低,又能撒娇卖痴,还会耍小性子,一来二去,咱们这些一味柔顺的自然就让陛下看不上了!”
“张姐姐,你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一旁的赵才人顿时一拍巴掌,重重点头道,“我就觉得,咱们五个人加在一块,怎么还对付不了她一个,感情是陛下贵为天子,可在男女之事上,有时候却也不免犯……”
这犯贱两个字她就不敢再说了,可在场众人无不心里有数,当即会心一笑。而谢小蛮瞅了张云容一眼,情知这话并不是对方想出来的,而是之前霍清入宫来看她们时提醒过的话。她们能够有今天,色艺双绝固然是一点,可宫中有的是这样的人,关键还在于她们曾经侍奉过那位太真娘子。当有朝一日她们色衰而爱弛,天子又忘记了这一点时,她们的下场不会比其他妃嫔好到哪去!可还没等她们琢磨好怎么渐渐改变自己,事情就一股脑儿都来了。
谢小蛮嘿然一笑,这才从容说道:“先不管杨玉瑶,刚刚高大将军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不论如何,只怕太子这一关很难过。李林甫已经是权势滔天,用不着咱们锦上添花,还不如咱们稍稍给太子雪中送炭一回。具体怎么做,咱们五个得好好合计一下,要知道,我们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正在金花斋中这些女人合计如何拉扯太子李亨一把,以作为日后余地的时候,李隆基却从太医署的御医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他惊诧万分的消息。杨玉瑶竟是怀孕了!自从开元末年以来,十六王宅和百孙院中,常常会有新的皇家子弟诞生,但宫中却再也没有过婴儿诞生的啼哭声。作为膝下子女众多的天子,李隆基根本就不在乎再多一个子女,但对于这些年越来越多感受到生死面前一道关卡的他来说,还能有子嗣无疑意味着他还没老!
“好,好!”
李隆基连道了两个好字,连日以来的烦躁虽还远远说不上一扫而空,但至少这让他很有一种好心情。可还没等杨玉瑶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说上什么话,外间就通报说太子跣足求见,李隆基那张脸立刻拉长了。然而,之前骤然听闻韦家人在禁军之中安插人手的惊怒已经过去,他这会儿并没有大发雷霆。他淡淡地嘱咐了杨玉瑶以及御医几句,径直出了门去。面对这一幕,本来有一肚子计划的杨玉瑶不禁恨得牙痒痒的。
这就是统治天下的至尊!好起来时对你迷恋十分,可真正遇到了什么大事,转眼间就把女人抛在了一边!
傍晚时分,一个惊人的消息就迅速从宫里传到了宫外。太子李亨竟是以和韦妃感情不睦恩断义绝为由,请求和韦妃离婚!一时间,公卿显贵之家竟是连叹息的都没有,大多都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而王容对李亨和韦家人全都没什么好感,对上门拜访和自己商议如何操办杜幼麟婚事的小姑杜十三娘,她只是感慨道:“所以说,男婚女嫁得瞅准对方到底是什么心性,否则有的是苦头吃!”
“可有些事情哪里又能真看得那么通透?”杜十三娘倒是有些同情韦妃,可这种时候外人说一千道一万也没用,她很快便岔开话题道,“幼麟的婚事虽说很合适,又是他自己当初瞧中的,但如今卢公已然过世,听说宋师兄接掌草堂,会不会引来别人说闲话,道是阿兄借这桩婚姻营私?”
“说是一定会有人说的,可你知道,嵩山草堂在历经卢师过世这场风波后,如今还剩了多少人?”知道杜幼麟一定不会忍心告诉杜十三娘,王容便笑了笑,“只剩下不到六十人。当初最盛时有几近七八百的草堂,如今就只有这么一丁点人了。而且等丧仪真正办好了,离开的人只会更多。宋师兄出身寒微,不像卢师出身世家,名声赫赫,但这样也好,求学的人应该多是踏踏实实的寒门士子,如此一来,草堂就再也不会扎眼了。”
“阿娘,姑姑。”
随着门外一声唤,王容吩咐了一声进来,杜幼麟就推门进了屋子。向母亲和姑姑行礼问安之后,杜幼麟便开口说道:“刚刚得到消息,李林甫手下那批人全都出动了,对韦家人群起而攻,看这样子韦家恐怕真的要被连根拔起!”
“就算连根拔起,也只不过是彭城公房,而且也仅限于韦坚这一支,至于京兆韦氏,就算李林甫再权倾天下,也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光是整个樊川就住了多少京兆韦氏子弟?”说到这里之后,王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杜幼麟,便笑了笑说,“别的消息也就别藏着掖着了,实话实说,我又不是没那个心理准备。”
“吉温……死了。”吐出这个酷吏的死讯,对于杜幼麟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紧跟着的一个消息,却让即便有些准备的他也忍不住心惊肉跳,“可罗希奭上了一道据说是吉温口述,他笔录的奏疏,参奏阿爷结党营私,查问御史,视朝廷法度于无物,竟是把阿爷此次就任河东节度使后,在代州朔州云州的种种事由都参了一遍,还说阿爷是衔恩望报,图谋不轨。”
吉温死了,李林甫断去一臂,可罗希奭却如同疯狗一般,突然疯狂地咬上了杜士仪,杜十三娘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见王容只是柳眉倒竖,并未惊惶,她不禁有些佩服自己这个嫂子,但心下却难免忧虑。而且,如今的御史台可以说完全掌控在李林甫手中,杨慎矜、王鉷,再加上死了的吉温,如今上奏的罗希奭,可以说指哪打哪,而兄长这个御史大夫毕竟只是加衔,算不得数的!
“不要慌,自从你阿爷不是息事宁人,而是把这件事一下子闹大,便一定会有今天!”
这是杜士仪自从入仕几十年以来,至今为止最险的一次,纵使王容自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此时此刻也感到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战栗。她伸出手来握了握杜十三娘那双有些冰凉的手,这才轻声说道:“别担心,事到如今,他和李林甫之间的那点小龃龉就再也压不下去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闹开了也好。朝中虽是李林甫一手遮天,可那许多大臣被他逼得只能当哑巴,未必就不在等一个有人振臂一呼的机会!”
高力士当年和吉温也算是有些交情,甚至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吉温向萧炅演了一场戏,可吉温投靠李林甫,他心里哪会没有愠怒,如今人都死了,他更不会因为死人摒弃活人,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罗希奭竟是因为吉温的死而这样大张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