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第7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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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大帅特意派人说不得擅离,我本打算领兵到西受降城迎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怠慢了。”仆固怀恩见王容和当年离开朔方时相比,显然鬓生华发,容颜亦见沧桑,便笑着说道,“漠北风沙虽大,可珍奇亦多,夫人此来和大帅团聚,大帅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说不定还能给大帅再添子嗣!”
“好你个怀恩,多年不见,竟然如此油嘴滑舌!”王容又好气又好笑,待见随行而来的仆固玚亦是已为英武少年,她一面慨叹时光飞逝,一面又庆幸多亏三个子女的那一番闹腾,使得她能够远来此处。
等到入城之后,上下好一番契阔,杜士仪犒赏了西受降城的护送兵马后,见主将坚持立刻回去,他就从善如流地准了,随即在节堂接见诸将,稍稍过问了一下自己离开这些日子的军务。等到料理完这些闲杂事务,夕阳西下时分,他却携着妻子登上了南面的城墙。
广袤的草原上,西边那一轮红日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在地平线,白天牛羊遍地,兵马往来的喧嚣已经渐渐不复得闻,安北牙帐城外仿佛正在变成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随着夕阳最终落下,城头倏然间点起了无数火炬,而城外则是笼罩在了一片昏暗之中,等到了夜间,那更是一片完全黑暗阴冷的世界。
王容忍不住转过身来,三两步走到了城墙靠城内的那一边。就只见横竖交错的街道里坊中,渐渐燃起了灯火,炊烟袅袅,人声不绝,再加上马蹄声、车轱辘声,来往行人说话叫嚷的声音,恰是和城外的冷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时候,她只觉得有人给自己的肩头加了件衣服,随即就听到耳边传来了杜士仪熟悉的声音。
“如今的安北牙帐城,军民加在一起,已经超过了四万,其中收编在册的蕃军一万五千人,隶属于我自己的私兵,则是有足足五千人,虎牙和阿兹勒一老一少共同统领,都是赤胆忠心只忠于我的,奇骏宝儿都很清楚内情,至于怀恩,应该也心里有数。”杜士仪的声音很轻,确保整个城头只有妻子一个人能够听见,“尽管城中聚居有各式各样的规矩,但不用给人当牛做马,不用担心动辄被赶上阵去当炮灰,因此投奔这里的人从来就不曾少过,筛选甄别也从来不曾少过。即便难免还会被人掺上一些沙子,可若是我不接纳这些来投奔的人,葛逻禄也好,同罗仆固也罢,一定会笑纳这些人口。”
王容当然能够理解杜士仪为什么不断吸纳人口,因为在如今他丢了两镇节度使的情况下,必须要保持自身的实力,可对于如今荒废的回纥故地,她仍然不无担忧:“那回纥残兵遁入黠戛斯,他们的故地呢?”
“这就是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了。”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沉声说道,“吐迷突的妻子儿子,说是都被磨延啜所杀,但据宝儿所说,他曾经事先在回纥埋下伏笔,吐迷突那时候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叶健被几个部将救了出去,如今还活着。东躲西藏了几年后,近日他就会到来安北牙帐城投奔于我。我会替他禀报陛下,为他在回纥故地建城,招纳部众。”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冲着王容笑道:“茕娘这些年在安北牙帐城的文武女眷以及各族妇人中,威望不小,你既然来了,就不要闲着,此事自可接手。等到叶健来了之后,我到时候会派宝儿带一支兵马跟过去。如此一来,安北牙帐城就可以和日后的回纥牙帐城东西呼应。”
“怪不得你宁可在这偏远之地经营。别人都以为你统带的是蕃兵,而且安北牙帐城中人员驳杂,远不如天下十节度麾下兵马的精壮。可只要这里真正能够稳固得住,那么在这里冷眼旁观朝中风云变幻,才是最安全的。”嘴里说着最安全,想到李林甫这些年铲除异己的酷烈手段,而如今杨钊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容不禁又顿了一顿,“只是杜郎,你别忘了,如今各部对安北牙帐城噤若寒蝉,是因为大唐如今正如日中天,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
“到了那时候,振臂一呼举兵勤王,难道不是我的本分?”
历来举兵勤王这种事,除却极少数真的是为了拥护皇室,大多数时候全都是扯起虎皮做大旗,和造反没什么两样。杜士仪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没有再去看城内的万家灯火,而是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黑暗的城外。
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希望李林甫和安禄山好好享用他送上的那一份厚礼!当然,也希望杨钊能够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如果安禄山真的因此倒台,那么便是时也命也,他也可以心安理得逍遥下半生了!
夜幕之下,长安城西,灞桥外一处隐蔽的客舍中,十几个大汉彼此相携,跌跌撞撞进入其间。尽管他们周身血迹,可几个伙计仍是二话不说上前招呼,掌柜更是使眼色让人到外头去收拾首尾。眼看着所有人都得到了安置,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流着汩汩鲜血的大汉一屁股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金子扔了过去,这才沉声说道:“别人说你们这客舍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做?”
“不错,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做。”那掌柜仿佛已经很老了,可顶着花白头发的他却显得精神矍铄,身材亦是魁梧非常。
“我们要进长安,见御史中丞杨钊!”
“见那位杨中丞?如果你们是要当刺客,小店可不便趟这浑水!”
“我们千辛万苦方才从饶乐都督府到这里,只为了讨一个公道!安禄山这些年来欠下的血债,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第十九卷 八方风雷天地动
第1064章 炸毛
大唐建国以来,但凡宰相,本当一应政事都在政事堂中处理完,可到了李林甫身上,从前的规矩也就不是规矩了。牛仙客在位时,他就常把公务带回家去处理,右相换成李适之后又收敛了一些。可自从李适之被贬又仰药自尽之后,李林甫就再次把公务一股脑儿全都带回平康坊私宅处理,下头的官员要谒见,也不去政事堂,而是来他这私宅。可这样的逍遥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杨钊突如其来的阻击一下子让他警醒过来。
可他并不想让别人觉得,杨钊的崛起让他无法应付,因此还是仿佛没事人似的,每日里并不常常呆在政事堂,而是在家中月堂处置那些朝廷政务。可这天下午,他正在月堂中和女婿张博济以及罗希奭商量如何应对杨钊的咄咄逼人,外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张博济瞅着李林甫的脸色,立刻起身前去开门,谁知道门一开,就只见李林甫的儿子李岫根本来不及和他打个招呼,一溜烟冲了进来。
“阿爷,不好了,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进了杨家!”
李林甫儿子众多,却没一个成器的,李岫也只不过官居将作少监,平时根本不管事。所以,见其这样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李林甫本待呵斥,可听清楚了这话,他立刻压下了怒气,沉声问道:“别咋咋呼呼的,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然而,李岫也只是正好远远看见个影子,这会儿颠三倒四根本说不清楚。李林甫恼将上来,三两句将人赶了出去,却吩咐从者立刻前去打探消息。等到张博济复又去掩上了月堂大门,他见罗希奭分明无精打采,想到这位人人畏惧的酷吏自从吉温死后,竟有些一蹶不振,他不禁心里恼火,可事情到了如今,已经偏离了他能够如从前一般事事都在掌控的范围,他不但不能怪罪罗希奭,反而还软言安慰了对方几句。
一直捱到快傍晚时分,确切的消息方才终于送到了月堂。哪怕是意兴阑珊的罗希奭,听到那从者的禀报之后,也一下子挺直了脊背,整个人身上的汗毛都仿佛炸了起来。因为,那从者说出的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相国,那些人仿佛来自河北道,口音则像是奚人或是契丹人!”
李林甫因为这一件突如其来的事而大惊,而杨钊接到家中夫人裴柔的报信,也火烧火燎地从御史台赶回了家中。一进寝堂,他便气急败坏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会突然有奚人来见我?自从静乐公主和宜芳公主被奚王和契丹王给杀了,陛下对奚人和契丹人便恨之入骨,你怎敢收留这些人在家里?”
裴柔虽是裴氏,却与声名显赫的中眷裴、西眷裴、东眷裴、南来吴裴全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本是蜀地娼家之女,当年嫁给了杨钊,也是因为不但美貌,还倒贴了杨钊一大笔钱。所幸杨钊其他的不怎么样,却还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自己官运亨通,她这个妻子也随之得了封诰。此刻,面对丈夫的质问,她顿时大感委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怎么知道,那些人到咱们家门口后,只让人通报了一句话,说是要告安禄山的状!我记得你和那安胖子不和,所以不敢耽搁,立刻就让人通知你回来,难道这还有错?”
“这事和安胖子有关?”杨钊顿时转怒为喜,慌忙追问原委。在他的软言好话下,裴柔便原原本本地道出了事情原委。
原来,就在这天下午,一行十几个自称来自饶乐都督府的奚人集体造访,声称有十万火急人命关天的事情禀报于他。这些人遍体鳞伤,其中一个甚至在进了他家里不久后就伤重不治。这本来是极其晦气而又诡异的事,可裴柔在听到总管报称,这些人千里迢迢进京,是为了告安禄山的状,立刻把死人的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赶紧让人去禀报杨钊。此刻,见丈夫正在沉吟,她便低声说道:“杨郎,我偷偷去看过那些奚人,一个个全都骁勇得很,可偏偏还这么个狼狈样子,很可能是被人追杀所致,如果真的是那安胖子要杀人灭口……”
“兹事体大,不能把这些烫手山芋放在家里!”杨钊几乎顷刻之间就下定了决心。他霍然站起身来,见裴柔满脸不解,他也没有大费唇舌地解释,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肯定瞒不过李林甫,别等到他在背后捅我刀子的时候再应变,那就来不及了!快,不拘用什么办法,直接把这些奚人先给我全都捆起来,立刻押到御史台!”
人在家里就是说不清的麻烦,可如果放到御史台,他这个御史中丞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审理这些人,到时候是非曲直就是他说了算!
当下,杨家人鸡飞狗跳,连哄带骗再加上暴力,好容易把这么十几个奚人一股脑儿塞上骡车送出杨家大门,随后里三层外三层无数家丁家将看守,就这么跟着杨钊往御史台。而这一行人前脚刚走不过一刻钟许,李林甫竟是后脚就到了。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进去,当门前一个眼线三步并两步上前禀报,说是杨钊已经把那些人押走了,这位开元以来执政时间最长的宰相当即色变,竟是二话不说调转马头便走。跟随而来的张博济和罗希奭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暗自叫苦。
若是从前,安禄山倒台就倒台,却也和李林甫无关,可现如今吉温、杨慎矜、王鉷,一个个全都死了,萧炅病得七死八活,至于李林甫从前用过的亲信党羽,也因为这些年后起之秀的崛起而让路,再要拔擢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这次安禄山也因为杨钊的诡计而倒台,那么也就意味着,李林甫只怕是要就此下台了!
所以,李林甫几乎是追着杨钊的脚步进了御史台。由于罗希奭乃是侍御史,执掌御史台三院中最重要的台院,李林甫又是凶威高炽的宰相,竟是无人敢拦,只有几个聪明人拔腿就去禀告御史大夫裴宽。可不巧的是,此刻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裴宽年纪老大不小,当然不会那样勤政,早已经回家去了。于是,御史台中,除却趋附杨钊,以及本就属于杨慎矜王鉷罗希奭吉温手下的这一批人,旁人唯恐殃及池鱼,干脆躲了个干净。
一个时辰后,正在兴庆宫金花斋中看嫔妃们歌舞取乐的李隆基就被人扰了兴致。当得知杨钊擅自放了奚人进家门,而后又把人领到了御史台审问,紧跟着李林甫这个宰相竟是亲自追了过去,两边针锋相对,这位天子当下又惊讶又恼火。直到高力士小心翼翼用不偏不倚的口气解说了一下事情始末,他方才挑了挑眉。
“这么说,这些奚人特意进京,是想要告发安禄山用诈术骗奚人上钩,而后谎报军功?”不等高力士回答,李隆基便突然冷笑道,“简直是荒谬!朕前前后后嫁了几个公主到奚族和契丹?可结果他们又回报了朕什么?就在几年前,这两只喂不熟的狼崽子更是杀了静乐公主和宜芳公主!他们若是真的忠心于大唐,怎会反复无常,时叛时降?若是因为他们这三两句话,朕便去追究安禄山,那岂不是自毁长城!”
高力士情知安禄山是因为巴结李林甫方才有今天,一直对其人极其提防,此次终于觑着这样的天赐良机,很可能把两人一同拉下马,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相当的准备。可李隆基的话,就犹如在绷得紧紧的皮球上狠狠戳了一针,把他那一肚子劲全都给泄了。一贯最会察言观色的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能讷讷应是,心里却是后悔非常。
早知道那胡儿竟能博得天子如此信赖,他就应该及早下手,把当初刚刚冒头的安禄山给摁下去!现如今看来,只怕即便李林甫倒台,取而代之的杨钊也绝不好对付。如果换成精明能干,行事又有分寸的杜士仪,何至于如此?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天子变了,如若是开元之初那个励精图治的天子,怎会闹得朝中放眼看去不见正人君子,而天下更是逃户处处,百姓困苦?
“也罢,就让杨钊和罗希奭一块去好好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再说!裴宽既然是御史大夫,那也就别闲着!”
尽管李隆基始终觉得憨肥的安禄山是个老实人,可发过了脾气,他最终还是迸出了这样一句话。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高力士知道自己若是再多嘴徒劳无益,故而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而他一退走,李隆基便突然用力一拍掌道:“小蛮,你们也都可以出来了!好端端的非要闹出这些事让朕烦心,一个个都只知道争权夺利,就不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谢小蛮诸人闻声出来,须臾便一个个妙语连珠,把话题转移到了李隆基最得意的音律上,只字不提刚刚的小插曲。当念奴奉诏而来,一曲清平调,将天子的些许烦忧全都给赶跑了之后,玉屏宫中的杨玉瑶却屏气息声,须臾便犹如泄愤似的,用力奏响了羯鼓。
杨钊这个愚蠢的混蛋,要斗倒李林甫有的是办法,为什么非得扯上安禄山?能够有这么一个肯投效她的节度使多不容易,为什么非得把人往外推!多年前她在杜士仪面前大气不敢吭一声,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一定要让那个狂妄自大的男人知道,当年小看了她,实在是错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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