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第80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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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以来叨扰怀义可汗了,就此告辞。”
杜士仪打了个手势,麾下几名牙兵立刻上前来,将李怀玉裹挟在当中。见李怀玉在最初的吃惊过后,就老老实实没有任何反抗,他不禁微微一笑。接下来,同行的龙泉发出了一系列军命,六百牙兵须臾井然有序地自城门疾驰出去。等到他这一行人和阿尔根会合之后,这位足足在此等待了四日的安北大都护府重将,葛逻禄左厢炽俟部族长长长舒了一口气,竟根本顾不上问此行的得失。
路上,阿尔根得知仆固怀恩竟然只带了四百牙兵赶往仆固牙帐城,又是不以为然,又是暗自腹诽。行险也该有个度!安北大都护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杜士仪亲身犯险,这倒算是安全回来了,可仆固怀恩竟然也这么干,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重要吗?不过,他一个葛逻禄族长,替他们操心干什么?
杜士仪再次从同罗牙帐城安然归来,对于安北牙帐城的军民将卒来说,无疑是提振士气的好消息。
当他踏入安北大都护府节堂,见除却仆固怀恩在内的文武已经全部到位,他径直走到主位前,转身一振大氅落座,就只见面前几十人齐刷刷行礼参见,纵使文官亦是散发出一股精悍之气。他微微颔首吩咐众人起身之后,方才用平缓的语气起了个头。
“此行同罗牙帐城,我见到了平卢节度左厢兵马使,也就是我当年在云州的旧部侯希逸。一晃二十多年,他一直在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安禄山麾下,我本以为当年袍泽情谊不在,却没想到,他告诉了我一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滑稽的消息!”
杜士仪不谈此行去见都播之主的结果,却突然从这样一个谁都没料到的话题说起,一时节堂中一片寂静,包括李光弼在内,每一个人都不明其意。只有莫名其妙被人领到节堂外的李怀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暗自犯起了嘀咕。侯希逸不会真的把安禄山请求和都播联手进兵的图谋告诉杜士仪了吧?
他还正在这么想,就只听节堂上杜士仪突然重重一拍扶手,声色俱厉地说道:“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派侯希逸去见都播之主怀义可汗,竟是要请求对方与他联手,图谋我大唐江山!”
此话一出,李怀玉吓了一跳,节堂上更是一片哗然。安北大都护府精兵强将如云,再加上地处整个大唐情势最复杂的地区,一直对于其他地方的军将不太以为然。如王忠嗣这样成名极早,无论勇武军略,还是人品忠义都无可挑剔的名将,他们自也真心敬服,可对于安禄山这个三镇节度使就没那么客气了。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因为权相李林甫一力支持提拔,天子偏爱而蹿升上来的幸运胡儿,如今竟然还凌驾于自家主帅之上,简直是天子瞎了眼!
而现在就是这么一个胡儿,竟然还图谋大唐江山,简直是痴人说梦,胆大包天!
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破口大骂,整个节堂中竟是一片声讨声。直到杜士仪伸手压了压,这刚刚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声音才被压了下去。
“侯希逸虽曾在安禄山麾下多年,和我亦不通音信,可骨子里却仍秉承忠义。他家小为安禄山所挟,不得不来,只能将此事转告于我,希望我能够出面挽回。可是,他未免高看了我杜士仪!如果是换成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年前,我还能据理死谏,希望陛下能够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天底下到底谁忠谁奸,可就在不久之前,安北牙帐城也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个罗希奭,胡乱调派守军,让这里守备空虚,同时还倒行逆施,放任恶徒欺凌军民,险些造成不测之祸!他罗希奭是谁?前右相李林甫的亲信,今右相杨国忠从泥潭里头捞出来的,陛下竟然不顾他曾经陷害王忠嗣,把他又派来了这里!”
杜士仪在揭开安禄山野心图谋的同时重提旧事,节堂中登时死一般的寂静,沉郁和压抑的气氛弥漫在这偌大的空间里,让每一个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有人想要开口,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李光弼这样统领一军的大将亦然。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命人把李怀玉叫了进来。他一路上并没有与其交谈过,但刚刚放任其在外头听,想必按照侯希逸对其慧黠灵敏的评价,李怀玉应该能够听明白其中的奥妙来。果然,李怀玉先是表明了自己乃是侯希逸的表弟,然后主动把自己知道的安禄山种种劣迹以及野心图谋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同时又指出,这么多年来,试图到长安告御状的人不计其数,也包括很多奚人,但结果却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杜士仪见李怀玉果然心领神会地将这个话题按照自己的预计推进了下去,这才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我此行同罗牙帐城,见到了都播怀义可汗,当面质问他为何要突然挥师西进,侵占同罗和仆固领地,可他却对我说是受安禄山之托,因为安禄山声称同罗部阿布思有叛乱之心,而仆固部乙李啜拔身在夏州,却仍指使麾下部将胁迫仆固玢叛乱,故而应其之请,先下手为强!但不论是否真有其事,这是我安北大都护府的地盘,却又和他安禄山何干?”
一顶大帽子再次扣在了安禄山头上,李怀玉接下来又证实了这个说法,这一次,文武官员自是更加怒气冲冲。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杜士仪方才徐徐说道:“然则都播怀义可汗并不是冥顽不灵之辈,经我一再推心置腹,他业已答应,如若安禄山真的有任何逆举,他不但会从同罗和仆固退兵回去,而且会从我出兵勤王讨逆!在此之前,我会与诸位再次联名上书,参劾安禄山勾结异族染指漠北,如若陛下再不听,我等就只有等他日力挽狂澜了!”
轰——
节堂中这一次才是真正炸开了锅。杜士仪的勤王讨逆和力挽狂澜八个字,就如同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心头。当此之际,再没有人会听不懂杜士仪的言下之意。
既然天子始终不相信安禄山的狼子野心,那么在联名上书参劾之外,不妨做好天子置若罔闻的准备,省得回头猝不及防。趁着人人认为漠北大乱的当口,从粮秣到军械,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准备起来。等到安禄山真的举起大旗反叛的时候,那么,他们就可以充当力挽狂澜的角色!
直到此时,李怀玉终于明白了侯希逸唯独把他留下的原因所在,激动过后,他偷偷瞥了一眼杜士仪,心中不禁又生出了一丝惧意。
如果他猜得没错,表哥根本不是二十年没和杜士仪往来,而是自始至终就没断过联系!
第1117章 节帅之雄心
侯希逸千里迢迢回到范阳的时候,正值安禄山刚刚应付完来自长安的钦使,宫中掌管文书的辅琳。之所以不是那些名声在外的大宦官来,自然是杨国忠担心安禄山从前屡次大手笔贿赂,到时候会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刻意选择了个看上去老实巴交忠心耿耿的。然而,已经打定了主意的安禄山却再次拿出了绝大手笔,卑躬屈膝的言辞,再加上厚重得让人根本无法拒绝的贿赂,让这位老实的钦使很轻易地就向安禄山吐露了李隆基的犹豫。
得到这样的消息,安禄山更是不惜本钱,除却此前送出去的大笔钱财之外,他更承诺自己将来一定会大力举荐辅琳的子侄,同时拿出了一招杀手锏。他声称自己患有风疾,顶多只有三年的命,还把幽州城内的名医请了好几位来给自己作证,最终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还想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再为天子镇守边疆!这样双管齐下的策略,终于让拿了钱却担心回去无法复命的辅琳如释重负,临走之际还不忘嘱咐安禄山多多保重身体。
这一切经过,侯希逸一进幽州城,来迎接的人当中,就有和他交好的军官悄悄透露给了他。得知安禄山平安过了这一关,再次拖延了一段时间。于是,在他见到安禄山后,便笑容可掬地说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都播答应了大帅的要求,同意届时配合大帅出兵!”
“好!”安禄山连日应付辅琳,终于成功把人哄走,脑袋都有些疼了,此刻面对这么一个好消息,喜出望外的他蹭的站了起来,浑身那肥肉仿佛都在高兴地颤抖个不停。他有些吃力地再次坐下,这才突然开口问道,“他们就没有提出什么条件?”
“当然有。”侯希逸气定神闲地说道,“其一,漠北之地,日后尽归都播。而他们如果从河东进兵,云州、蔚州、代州、朔州这河东北四州,要归他们。朔方之地,如若他们有能力攻下来,也一样归他们。”
“胃口不小,但也可以接受,怪不得你耽搁了这么多天,看来都播是真的仔仔细细考虑过的。”安禄山听到侯希逸代人提出了这么一堆要求,不怒反喜,随即抬头问道,“你都答应他们了?”
“大帅既然给了我临机处断之权,他们要求的也并不过分,我当然答应了。可口说无凭,我此次随行又没有子侄,就把我的姑母之子,表弟李怀玉留下为质,以安人心。”说到这里,侯希逸方才看着安禄山道,“大帅,我姑母只有李怀玉这么一个嫡亲儿子,还请大帅多多体恤。”
“这有何难!等我异日成功之日,定然厚赏于他!”安禄山想也不想便丢出了这么一个承诺,虽则有些心疼此次送给辅琳的大批金银财宝,而且留下为质的不是侯希逸,而是李怀玉,但能够争取到这样一支兵马,他仍然觉得心头振奋。
好消息都说了,侯希逸本想试探一下自己行前对史思明说的那番话,史思明可有转述给安禄山,但想想还是决定不再多此一举。当他留下陪着安禄山饱餐一顿,继而告退离开时,才刚一出屋子没走多远,他就发现院门处已经有人在专程等候着自己,竟是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
尽管安庆绪也是安禄山的嫡妻康夫人所生,但谁都知道,安禄山甚至为爱妾段夫人请封了国夫人的诰命,对于嫡庶长幼之类的分别早就完全不在乎了。也就是说,即便长安那边的长公子安庆宗出了什么问题,次子安庆绪十有八九也捞不到任何好处。侯希逸深知这些底细,于是只对安庆绪不卑不亢地一拱手道:“郎君安好。”
“听说侯将军风尘仆仆远道回来就立刻被父亲召见,所以我特意等在这里。”安庆绪的长相和安禄山如出一辙,再加上康夫人年轻时也谈不上多美艳,故而和段夫人所出的两个儿子以及其他姬妾所出的庶子相比,显得其貌不扬。他见侯希逸眉头一挑没说话,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只想问侯将军一句话,父亲让你去办的事情,可是已经成功了?”
不问具体事宜,只问是否成功,侯希逸也就笑着点了点头。见安庆绪连声道谢没有再问,他便再次拱了拱手,随即大步离去。
他这一走,留在原地的安庆绪攥紧拳头挥了挥,可当目光看向那富丽堂皇的屋子时,眼神中却又闪出了一丝阴霾。他没有去求见安禄山,而是悄然移步绕过了这主屋,一路只走小路,回到了自己的居处。作为嫡出的次子,他的居所位于整个范阳节度使府后院中极其偏远的地带,远逊于段夫人及诸子。因为不受宠,他身边的仆从也很少,而生母康夫人和长兄安庆宗不在身边,更使得他连说个话的人都没有。当他在床上一屁股坐下的时候,最初的劲头已经全都没了。
父亲安禄山如果真的造反,那么他留在长安的母亲和兄长就死定了。即便成功,他也未必能够得到王位,可如果失败,他还要陪葬!而最要命的是,幽燕这些兵将全都知道安禄山不喜欢他,而他更是文不成武不就,人人都觉得他昏庸无能,就连他之前去堵侯希逸问此行是否成功,也是因为偶尔听到段夫人教子时说的话,这才灵机一动去问了问。
“我到底该怎么办?”
安庆绪的纠结,侯希逸自然看不到,可安庆绪的主动露面却让他记住了这么一个人。知道战事在即,他接下来又主动请求回平卢整军,安禄山没有太多考虑就答应了。当他终于获准从幽州启程回平卢,最终抵达自己那温暖的小家时,兄弟子侄以及亲信们齐聚一堂,他只字不提在都播的那些经历,反倒授意众人全都做好必要的准备,最后方才去见了自己的姑姑,也就是李怀玉的母亲,拍着胸脯打包票,李怀玉留下不但不会有事,反而会大有好处。
这些年侯家欣欣向荣,连带各家亲戚都沾光,李怀玉的母亲虽然担心儿子,可在侄儿再三保证下,最终还是相信了。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龟兹镇,高仙芝亦是正在预备出征石国的事宜,杜广元虽年轻,出身世家,但任事不怕苦累,高仙芝从前拿了杜家很多好处,自然也乐得照顾一二。至于朝中那些纷争,他前次回京曾经厚贿高力士,高力士也对他颇多承诺嘉赏,所以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临出征之前,他最后一次登节堂聚文武商定留守事宜,等众人散去之后,他唯独把杜广元留了下来。
“怎么,还在担心你父母的安危?”
杜广元感激地向主帅笑了笑,随即才低声说道:“阿爷不在安北牙帐城,而是在大军之中,我并不担心,可母亲初次到安北牙帐城就遭遇这样的困局,我实在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我就……”
话没说完,他猛然只听一声暴喝,倏忽间惊醒过来。见是高仙芝一拳迎面而来,大吃一惊的他本能偏头一躲,而后沉腰回击格挡,等到两拳相交之后,他因为仓促挡架,不由得连退两步,随即才有些呆呆地看着高仙芝。
“男子汉大丈夫,只会后悔从前的事情,那有什么出息!你父亲虽然很少亲自上阵冲杀,可又不是第一天统率大军了,没什么好担心的!”高仙芝见杜广元神色中渐渐没了那种焦躁和不安,随即便招手示意他跟着来到了节堂中悬挂的那幅巨大西域地图前,指了指此次出征的石国,用手指在上头缓缓画了一个圈,这才头也不回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次我为什么要打石国?”
杜广元连日以来听过各种各样的传闻,其中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石国富甲西方,所以高仙芝垂涎石国的巨大财富,同时想要以战功来奠定地位。可他配属在高仙芝麾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这位主帅颇有几分了解。高仙芝是爱财,可还没到贪婪成性的地步,上次打小勃律一仗是急行军再加上出其不意,不乏冒险的成分,而且是顺应天子的心意,可石国就不是如此了。
所以,他在想不出一个所以然的情况下,便干脆老老实实地摇头道:“还请大帅明示。”
“我年方十几岁,就跟随父亲到西域从军,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夫蒙灵察等人只知道我出身高丽,却不知道我已经连高丽是个什么样子都忘了,连做梦的时候,想到的都是西域局势。”
高仙芝以这样一句话起了个头,随即便又在石国的位置上轻轻敲了敲:“葱岭以西的昭武九姓胡国,从前全都是我大唐属国,朝贡不绝,但此前突骑施苏禄可汗死后,莫贺达干为首的黄姓以及黑姓彼此大战,我大唐出兵平乱时,能够征调的属国,竟是只剩下了拔汗那、石国以及史国这三国,其他诸国到哪里去了,为何不应命出兵?很简单,因为他们已经臣服于大食的呼罗珊都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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