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毕竟年岁太大,此前又遭遇连番大起大落,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始终有些恹恹的,故而李系虽有心和这位祖父面前最得宠的权阉打好关系,却总不得机会。而且,高力士对于正事守口如瓶,开口闭口但凭南阳王决断,自己只是奉命随行,李系也拿他没办法。一来二去,当这天晚上投宿距离清苑县还有三十里的驿馆时,他便忍不住对张良娣派给他的宦官鱼朝恩抱怨了起来。
“一路上那些郡县主司看着恭敬,实则阳奉阴违,也不知道拖慢了多少行程!韦见素的意思显然和大父不同,高力士又装聋作哑,难道到时候就单凭我一个人去对付杜士仪?”李系一想到届时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脸色便不由变得无比难看,“连大父都在杜士仪手里碰过满鼻子灰,我何德何能,压得住手底下有那么多兵马的杜士仪?”
这次要紧任务本是该李静忠来的,但张良娣生怕长安会发生什么变故,因此便在东宫那些宦官之中仔细遴选了一番,选中了侍奉过李亨,又颇懂一点行军打仗的鱼朝恩。此时此刻,鱼朝恩便赔笑劝解道:“大王,杜士仪虽说手握兵权,又有招讨元帅之名,可大王别忘了手中还有陛下的圣谕。如果杜士仪不奉诏,你便可立刻凭此接替了他的元帅之位。毕竟,皇族为元帅,这是咱们大唐立国以来的传统。”
见李系非但没有因此高兴,而是板着脸用看白痴的目光看他,鱼朝恩并不惶恐,而是又上前了一步:“奴婢当然知道,如今杜士仪在军中威望无可比拟,大王从前又声名不显,若是贸贸然去争位,当然只会事与愿违。所以,大王要说服杜元帅,只消推心置腹,将这圣谕交给他看,声明对陛下这圣谕不以为然,如此大王表达了对其鼎力支持的心意,杜元帅投桃报李,总不至于再为难大王。”
李系这才转怒为喜,微微颔首道:“这还差不多,你继续说。”
得到了李系的肯定,鱼朝恩顿时就自信更足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请大王先恕奴婢大胆。陛下此人,天性凉薄,且不说此前杀了懿肃太子和大王的长兄三弟,就说此次永王李璘父子之死,陛下竟然曾经授意李璘毒杀杜士仪,事发之后竟然还不肯退位,连此次大王到河北来,都不肯给予东宫皇太孙的名义,所以,哪怕陛下给过承诺,也绝不可信。相形之下,大王如果竭力争取杜士仪,说不定等到回返长安的时候,大王就不仅仅是太孙,而是大唐新君!”
东宫之位虽然很诱人,但前头有伯父李瑛父亲李亨的悲惨下场,哪怕知道李隆基这日子应该是拖一天算一天,可李系也不希望为了一个虚幻的储君名分,他日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鱼朝恩的最后一句话可谓是极其合他心意。于是,他重重点了点头,旋即叹了一口气说:“可杜士仪固然从未流露出过反意,可有他这样声望卓着功勋赫赫的臣子在,我纵使真的能够问鼎大宝,只怕也会窝囊至极。”
“大王,所以招降史思明方才是关键。陛下的意思是,史思明保有幽州,麾下数万之众,而杜士仪则令他留下安抚河北,三公和王爵随便给,只要他们能够两相牵制,朝廷就可以腾出手来。其他不说,陛下这份用心却很精准,而太子妃也对此非常赞同。其次,我们出发的时候,西域刚刚送来战报,高仙芝征伐石国,大胜而归,想来杜士仪长子杜广元随同出征,功劳不小,可高高给其官爵,比如安西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他年少而居高位,高仙芝会怎么想?到时候哪怕昔日情分再高,只怕也必然要提防其夺位。”
鱼朝恩虽说从前品秩不高,可在宫中浸淫了这么多年,这样的分析和主意张口就来。见李系越听越是眉飞色舞,他知道一路相伴到这里,这才终于算是取得了李系的信任,将来盖过李静忠绝不是问题,直到这时候,他方才趁势丢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现在。大王虽有太子长孙之实,可毕竟名声还远远不够。而杜士仪挟解围长安,光复洛阳,如今又几乎要收复河北全境的威势,难免会凌驾于大王之上。所以,大王要把姿态放低,只要他日大义名分在手,很多事情就容易了。比方说,大王何妨在众目睽睽之下拜谢杜元帅的平叛之功?军中将士大多都是心向李唐的,说句不好听的,所恨者陛下而已!而若是大王肯冒险,还能用一招压箱底的伎俩,那就是苦肉计!”
“何为苦肉计?”
李系满头雾水,等到鱼朝恩上前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了合盘大计,他先是面露惧色,可渐渐便咬紧了牙关,最后被撩拨激起了满腔意气。
“也好,那就依你,豁出去赌一赌!死士你去安排!”
一晚上,这主仆二人全都没有睡好。看似美好的前景,以及那条通往前景的崎岖道路,全都不是开玩笑的,他们还得仔细斟酌。而除了他们之外,韦见素和高力士一样辗转难眠。韦见素是担心李隆基和杜士仪君臣失和,如此继续下去,说不定会被天子活生生逼出又一个安禄山。至于高力士,他想的同样不是现在,杜士仪现在要干什么他隐约能够猜到,可杜士仪以后要干什么他却不能确定。他虽说想过最坏的可能,但每次都被自己强行否定。
于是,等到次日清早启程的时候,这一行人中地位最重要的四个人,全都是眼下青黑,黑眼圈赫然,即便傅粉都遮盖不住。至于随行龙武军将士,一路上固然劳累,可吃得好睡得香,反而没有大人物这样的麻烦。
半日之后,这一行五六百人终于抵达了清苑县城,可除了迎接他们的人,等待他们的还有一个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好消息”。
“幽州城已于三日之前收复,史思明授首!而今早刚刚送到的消息,密云和渔阳两郡也已经献城投降,如今河北全境再无大股叛军。杜元帅已经下令就此向长安报捷,同时令各郡县派人下乡宣扬此事,招降残余叛军!”
这才几天,史思明占据的最后三郡竟已经拿下,而自己怀中那制书上要授予节度副使之位的史思明竟然也死了?
李系一张脸已经赫然发青,鱼朝恩则是心中一紧,心里的踌躇满志全都化作了不可置信。韦见素则是反而长舒一口气,笑说了一句天下重归太平。
而心情最复杂的则是高力士,尽管料到一路上被州县主司拖延行程,大约是杜士仪有强取幽州的打算,可一切居然来得这么快,简直让人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当年那个尚未及第,就敢把夤夜行刺的禁卒尸体全都丢到京兆府廨,不依不饶把事情闹大的少年郎,如今已经攀上了功业的顶点!
在这么一个“好消息”冲击之下,原本紧赶慢赶的一行人全都没了埋头赶路的兴致,足足在路上又耽搁了三天,这才到了幽州城。只在城外,李系等人就看到了当年攻城时留下的巨大疤痕。据迎他们进城的阿兹勒所说,当时多架绞车弩齐射,城墙之上密密麻麻扎着弩枪,那种地动天摇的震撼,方才是有人献城的关键。当李系站在城门底下,清清楚楚地看到上方不远处那个深深的坑洞时,他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阿兹勒把这些人的表情看在眼里,面上却是摆足了恭敬:“杜元帅本来是要亲自前来迎接的,但因为都播怀义可汗平定饶乐都督府,约元帅在镇远军相见,故而元帅今晨就赶过去了。元帅让我转告大王、韦尚书和高大将军,如若方便,可以移步前往镇远军一晤。毕竟此次能够雷霆平叛,怀义可汗功不可没。”
李系登时为之动心。他这个皇孙在长安固然因为出身东宫得到了不少同情分,可同样因为这个原因,也有很多人对他不以为然。所以,明明知道这次到幽州来不是那么好办的,他仍然硬着头皮来了。如今最大的一件事已经给办砸了,可那位都播之主若真的据有契丹和奚族之地,在漠北又有非同小可的影响力,如果能够把人争取到自己一边,那么他此行也不算白来!
于是,李系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韦见素和高力士,见两人都没有发表意见,他就一锤定音地说道:“好,那我们这就去镇远军!”
第1241章 风云际会
镇远军位于檀州密云郡西北面,由官道可直通西南面的居庸关,而如若由此往东北,则是过燕乐县北面,即可进入奚族饶乐都督府,这也是往年征伐契丹时修的路。所以,檀州驻军的主力固然在密云县城内,却分了两千人在此镇守,筑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自从安禄山先任平卢节度使,而后又兼任范阳节度使之后,对奚族不断用兵,说得好听是分化离间,说得不好听便是坑蒙拐骗,故而这里最初还有些小规模的交易活动,渐渐就萧瑟了下来。
很多奚人贵族宁可远道去云州,也不愿意和完全被安禄山控制的河北商人做生意。而现如今,河北固然换了主人,对面的奚族同样如此。
时隔数月,罗盈和杜士仪在这镇远军会面,彼此全都觉得百感交集。连番大战之后,他们全都完成了既定目标,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会心一笑之后,罗盈便心有余悸地说道:“我本来还以为能够推进得快一些,说不定还能早点突入河北帮你一把,没想到契丹人实在是太难缠了。耶律泥礼那个老东西放出风声说是跟着安禄山去打天下,可实际上竟然带着亲信偷偷溜了回来,而且还利用安禄山招募了大批契丹人,契丹腹地空虚,竟打算就此推动八部合一!不但如此,他还勾结了新罗人,打算就势夺取营州!”
“可不是终究给你收拾了下来?”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都播怀义可汗忠义善战之名,如今别说漠北,就连大唐河东河北都畿道京畿道,人人也都耳熟能详。”
“名声这东西,从前懵懂的时候只觉得很了不起,现如今有了,却也觉得就这么回事,当初在安国寺当小沙弥的时候,我顶多想过自己这辈子也许能够建功立业,云州那一仗打完,竟然还捞到了一个守捉使,我以为这辈子大约就如此了,谁知道一下子腾挪出去,竟是从此日月换新天,全都是多亏元帅。”
说到当年往事,罗盈只觉恍若昨日。那时候,他也就是个钦慕岳五娘的小沙弥,不合与觊觎岳五娘的王毛仲长子爪牙有了一场恶斗,就此结识了杜士仪,杜士仪安排他回少林寺躲避风头,可他被岳五娘拐带出来之后,又在杜士仪观风北地的路上遇见了,又见证了奚王牙帐那场风云。后来他去寻亲、从军、挂冠而去,辗转又和岳五娘到了云州,建功立业当了官,可而后却借助岳五娘那突厥王女的莫大声名,在毗伽可汗死后拿到了都播那块飞地,这才有如今的基业。
他并非什么王霸之才,可眼下部众十数万,麾下高呼可汗,据有数千里之地,该说是时也命也,还是说他只不过运气好,命中注定遇到了贵人?
“你当初和岳娘子从云州跳出去草创基业,固然有我的支持,可此后能够一路发展壮大,一直到现如今的基业,靠的就是你夫妻还有其他人的打拼了,我可不敢居功。但如今大唐北方这处处烽烟终于可以熄灭,你也把契丹和奚族之地收入囊中,我问一句话,你,都播怀义可汗,可愿与我约为兄弟?”
罗盈见杜士仪笑吟吟的,仿佛丝毫没有想过自己拒绝的可能,他便毫不犹豫地退后一步躬身长揖道:“兄长!”
“哈哈哈,那我可就老大不客气,占了比你稍大两岁的光!”杜士仪将罗盈搀扶了起来,这才继续说道,“我对外宣扬说,鼓动你倒戈出兵的借口,是我答应把安北牙帐城让给你,把漠北让给你。不过,同罗仆固二部素来是我左膀右臂,仆固怀恩的脾气且不必说,阿古滕这同罗新主同样不是好对付的。你若要安北牙帐城,这两边我还得花点功夫说服。”
“安北牙帐城吗?”罗盈挑了挑眉,随即摇了摇头,“如果是回纥又或者葛逻禄,甚至同罗或仆固统一漠北,把牙帐设在那里都无可厚非,但我的基业自从东迁之后,就已经注定了是在东北,所以那里不适合我。而且,那里是兄长你打下来的地方,我也不敢厚颜占据。我当初夺取了契丹牙帐,那里北邻室韦,渤海,南面则是奚族之地。我打算设东西牙帐,东牙帐就是这契丹牙帐,而西面的牙帐,我想设在当年的定襄都督府和桑乾都督府之间,也就是都播东迁之后的牙帐,那是我的根本基业。而这东西牙帐建城之事,我想长安兴庆宫那位陛下应该不会小气到不肯出人出钱吧?”
面对偌大的漠北之地而不动心,杜士仪不得不佩服罗盈如今的眼界和魄力。安北牙帐城被他经营了多年,很多地方都打上了他深深的烙印,除了同罗仆固之外,葛逻禄炽俟部之主阿尔根亦是受他影响很大,骨利干之主鄂温余吾亦是和他约为兄弟,而回纥新主叶健也是他扶持起来的,罗盈骤然接手,别说人家是否服气,很大的精力都要耗费在周边各部上头。对于一代开拓基业之主来说,这样的牵绊不止是麻烦。
“你放心,我就是敲骨吸髓,也会把这两座城池给你建起来!”
杜士仪爽快地答应之后,见陈宝儿一直默然伫立在侧,他便颔首说道:“宝儿,你此番辅佐你罗叔父,亦是功勋卓著,回来之后,官爵任你挑选。”
“看,你杜师如今的口气也越来越大了,任你挑选这种话说出来,可不是人臣气象。”罗盈向陈宝儿招了招手,把人叫过来之后,便笑吟吟地伸手搭了搭他的肩膀,这才看向了杜士仪道,“兄长,事到如今,你将来的打算应该可以交底了吧?”
罗盈自从妻子岳五娘的师傅公孙大娘死遁从长安宫中脱身之后,无牵无挂的他也就斩断了对朝廷对天子的忠心,唯一的认知只剩下了自己是唐人,仅此而已。这些年他在塞外埋头发展壮大实力,眼看李隆基任由李林甫和杨国忠将朝中搞得乌烟瘴气,忠臣良将一个个消失,到最后天真正塌了的时候,身为天子竟然抛下子民西逃,他更是失去了对这位天子的最后一点面上敬意。
而陈宝儿如果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那么,他一定会认为天子君父是不容半点质疑的,可他自从跟着杜士仪离开蜀中之后,就如同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似的,经历过同龄人根本不可能经历的东西,整个人早已脱胎换骨。
因此,起头一直没开口的他也接着罗盈的话茬,认认真真地问道:“恩师,早在当年你挟灭国之功,进爵秦国公,同中书门下三品,便已经几乎赏无可赏,如今以右相兼招讨元帅,甚至还不够酬你解围长安收复洛阳之功。现如今恩师收复河北全境,活捉安庆绪,诛杀史思明,不论帝位上是不是当今天子,都必定忌惮你功高盖主。这等时候,容不得恩师再如同从前那样含含糊糊。”
“从前那是不得不含糊,他纵然昏聩,可天下忠君之人不可胜数,我可不想变成安禄山。”
当着罗盈和陈宝儿的面,杜士仪笑了笑,终于第一次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入仕之初,当然想的是尽自己的力为天下人做一点事情,但同样重要的是,我需要能够保护自己,保护家人的能力。如果是盛世太平,天子圣明,那就不妨安安分分当个贤臣,和和美美顾好小家,惠及黎民,顺便多留几条后路。现在看来,我的后路还真是没留错,自古君王最凉薄,如果不是我早有准备,只怕已经不知道死几次了。人生在世,岂能把自己,将一家老幼的身家性命操之于他人之手?”
“恩师的意思,我明白了。”陈宝儿神情一振,正想要开口说话时,他就听到底下传来了虎牙的声音。
“元帅,平卢侯将军和李将军到了!”
罗盈登时笑了起来:“昔日云州班底,如今一半在北庭,霁云在河西,贵主在长安,剩下的竟全都齐集于此,值此大胜之际,真是痛快!兄长,你我便一起去迎一迎他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