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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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高手。
沈孟虞心中一叹,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尽量放松四肢,不想打草惊蛇。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猜测尾随者身份,他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一个念头,落到了这石首山脚下的金陵城中。
莫不是那上位之人发现自己在暗中调查什么,心中不安,想要直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沈孟虞身上便是一寒。
他眯着眼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已清晰可辨的山寺大门。他心中暗自掂量一番,没有再往清凉寺中去,而是不露痕迹地挤至山道左侧,在一处隐蔽的岔口与熙攘的人群作别,拾级向下,沿着只容一人通行的小径向人迹罕至的后山行去。
入得后山,烟火遁去,炎夏也在这一刻收敛张扬,悄然藏匿于山林深处的浓阴背后。
先帝信奉佛法,本欲在这石首山后山开凿一千零一座洞窟,内中安置佛陀造像,为江南“千佛洞”。
然而这一番浩荡工事开动不过数月,先帝却于位上骤然驾崩,唯留下这大大小小的尚未完工的洞窟,历经十七年风雨,被山中疯长的草木埋没,如今已凋敝得不成样子。
不过好在还有十八座洞窟当年已开凿完毕,内里壁画造像虽然未得彩绘,略显粗糙,但也有那不落俗套者特意避开前山喧闹,专程来此拜谒。
沈孟虞此刻脚下踏着的这一条崎岖小径,便是由无名行者们踏出的窄窄林道,道旁青竹成阵,凉风习习,掩映成趣。
翠障蔽日,泉流淙淙,蝉鸣喑哑,鸟雀希音,路遇佛偈随意参详,目入泥塑尚念摩尼,沈孟虞一路行来,或停或止,表面上看似随意观瞻,实则丹田运气,时刻保持警惕。
只是他心提了一路,却一直逼不得那尾随者主动现身,当下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焦躁。
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
沈孟虞在一处蔓草横生的残碑前蹲下身,一边抚着因覆满苍苔而模糊不清的碑铭,一边思考起下一步究竟该如何是好的问题。
他低垂着眼,眉目温和慈悲,一身半旧青衫融入身边竹林翠色,除了一头黑发垂落肩背,遮住大半如玉脖颈外,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和旁边洞窟里持莲趺坐的水月观音无异。
生在云端,却怜惜世人,非我之境,超脱红尘,哪怕跟在沈孟虞身后的灰衣人不懂佛法,此时远远看见这一幕,心中也不由生出一分赞叹。
只是他还记得自己尾随的目的,此时这人入了他境,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伴着一阵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灰衣人身形灵活,动若脱兔,灰影几个起落间,已狂奔到沈孟虞身后。
趁着沈孟虞还未来得及察觉身遭异动,灰衣人右手运气,化作手刀劈出,只消一掌,观音闭眼,大士沉眠。
肥羊到手了!
方祈站在石碑前,洋洋自得地打了个响指,心中一阵雀跃。
他缀着沈孟虞一路行到后山,路上提心吊胆,遮遮掩掩,差点半途而废。
然而他喜好美人,此番难得见到一个赏心悦目的下手对象,咬咬牙,也就坚持了下来,一直耐心地等着最合适的时机才下手。
在四下大大小小的洞窟间挑了一座半人高的隐蔽洞穴,方祈拨开洞口掩映的芦草,猫着腰探进去,在看到狭小的洞内别有一方天地时长舒口气,手上使劲,硬是压着草叶上未晞的朝露,拽着这头肥羊一起挤了进去。
真是一头标致的肥羊!
方祈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借着洞口半漏的日光,打量起身前陷入沉眠的青衣美人。热烈的目光沿着细密如羽的长睫一路向下,扫过笔直挺秀的鼻峰,掠过点染丹绛的唇珠,在如云堆雪似的脖颈处停留片刻,继而毫不犹豫冲着美人胸口的衣襟,伸出一双禄山之爪。
解衣,摸胸,探囊,取物,姿势行云流水,动作一气呵成。
等等……怎么是只饿得只剩皮包骨的瘦羊?
方祈不死心地将那鱼袋颠倒过来,提溜着袋底向下倒了倒,然而除了手上刚摸到的几枚铜板外,鱼袋中空空如也,别说银票,就是连几块碎银都没有,甚至比他一个到处打秋风的小贼还要穷。
这人难道不是出身世家的公子吗?怎么这般穷?
早知道他这么穷,刚才就不应该见色起意跟上来,而是应该守在那茶摊上偷那位天道兄的钱袋!
方祈匪夷所思的视线在手中铜板与青衣美人之间来回跳跃,他费了老半天功夫跟上沈孟虞,要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那简直是闹天大的笑话。
他犹豫半晌,见肥羊没有要醒的意思,心思一动,再度出手,这一回直接摸上了沈孟虞腰间。
总得偷点什么才不辜负此行吧。方祈一边想着,一边动作利索地从沈孟虞的腰带上解下那枚束腰的白玉带钩。
玉钩以上好的于阗白玉制成,温润细腻,琵琶身部以透雕法雕出一只蟠螭,线条清晰流畅,动静自如,栩栩若生,一看便知是大家手笔,定能当不少银子。
方祈心里正美滋滋地掂量着这枚带钩的价值,冷不防伴随带钩脱落,美人腰带散开,一声闷响突兀地出现在山洞里。
他下意识地竖起耳朵,脚下没来得及跑路,偏头就向沈孟虞身侧的声音来源处望去。
这一望,就望出了问题。
伴随着琵琶玉钩掉落在地上的,是一枚令牌。令牌以纯铜打造,鎏金篆银,顶端一只金龙口衔明珠,凌空跃出,器宇轩昂地一甩尾,身躯直入云霄,尊贵气度一望可知。
最要命的是,这令牌正面阴刻着偌大的“宫城”二字,饶是方祈腹内没几点墨水,却也早就从街头说书人的段子里知道,这玩意乃是皇宫里头流出来,专供贵人们出入宫禁的身份令牌。
方祈曾听他的师父说过一句盗家箴言,叫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方师父时常拿这句话教他,他自小耳濡目染,也将这一句箴言当成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志向。
而且,据他师父说,窃国,从盗家箴言上来讲,不仅是那劳什子打打杀杀、改朝换代才叫窃国,能进皇宫一趟,盗得几样稀世珍玩,青史留名,也算是窃国了。
方祈右手握着还带有余温的琵琶玉带钩,左手拾起那一方冷若冰霜的令牌,他回想起师父当时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入宫盗宝的经历,心中羡慕,看着那一枚令牌的眼神也变得炽热起来。
如果他偷了这枚令牌,也进宫盗宝一次,是不是也算是实现他窃国的人生理想了?
方祈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咽下一口口水。
然而作为全天下最有原则的盗圣一脉,一只雁过只拔一根毛,绝不贪心多取,也不坏人生计,方祈既喜欢那枚雕工精致的白玉钩,又舍不得这枚往来宫禁的铜令牌,他左看右看,一时之间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窃钩还是窃国?这真是个问题。
要是师父还在身边就好了。
方祈心底叹息一声,他与师父方无道上次见面,还是三个月前盗圣在蜀中成都盗得天下第二锦之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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