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五,宜出行、祭祀、嫁娶,金陵城外的官道上,落木萧萧,两匹骏马踏着一地黄叶,自北向南并辔而行。
这是方祈第二次自己骑马,他不是拨拨黑马脖子上的鬃毛,就是揪揪马尾巴上的那一撮白尖,屁股到处乱动,一刻也不安生。
沈孟虞头戴幕篱,坐在方祈右手边的白马背上。此番他借着秋猎的时机,向东宫告假一月,此番出城,一来是为了还家祭祀先父,二来也是想带方祈去吴兴走一趟,好确认身份。
沈氏一族世居吴兴,祖宗家庙也不会长腿自己跑,沈孟虞难得出城一趟,沿途观花看水,聆风赏景,倒是一派安然。
只见方祈疑惑地眨眨眼,不解道:“啊,竟然季大哥认识江湖中人,那为何不直接找盗帅盗仙前辈帮忙?”
“……”沈孟虞默然,“我拒绝回答。”
“嘁,不说就不说。你骑个马也慢慢腾腾的,明天到不到得了吴兴啊?”
方祈兴致冲冲地提问,换来沈孟虞闭口不言,他百无聊赖地放下试图给黑马掏耳朵的右手,握紧马鞭:“算了,我不等你了,前方十里长亭见!驾!”
方祈说完,手上鞭起,双腿一夹马腹,一溜烟跑出数丈,沈孟虞遥遥望去,只能看清他头顶那一条随风起伏的马尾,与身下的黑马一道,消失在官道尽头飞扬的尘土中。
这个上蹿下跳的小猴子。
沈孟虞有心追上方祈,然而自己租的这匹白马不若方祈胯/下黑马雄壮,驮他一人已是吃力,再无更多力气可出。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慢吞吞地缀在后头,假装“悠然”徐行。
在他们身后,碧云天高,夕光斜照,又是一年秋风起,黯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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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吴兴吗?”
方祈牵马立在河边,一脸惊叹地打量着眼前曲折宛转的水巷人家。
倚水而建的乌瓦白墙分列两岸,艄公们哼着小曲,昂首挺胸地摇橹穿行其中,只有在偶遇小桥时才会低头避让。
桥上少女三三两两谈笑经过,她们手中皆挎着衣篮石杵,似乎正打算去河边浣衣。
一阵风来,吹落其中一名浣衣女簪在鬓间的红药,花朵打着旋儿落在船篷顶上,不多时,又飘进船中坐着的公子手里,石桥上下,一双鸳鸯新对眼,河道左右,十数人家旧相识。
方祈看着那少女即使羞红了脸,也要趴在桥上与那船中拈花的公子互通姓名,笑语盈盈;他看着无数人家门庭大敞,沿着石阶向下几步,直接舀一瓢清清河水,烧饭烹茶,炊烟四起;他看着蓬蓬荻花萦漫江渚,被风一吹,曳地如雪,飘摇似梦……
他忍不住发自肺腑地赞叹一声:“吴兴真美啊!”
“是很美。”
沈孟虞难得同意方祈一回。
他与一名艄公谈好价格,付过银钱,他牵着白马由跳板登上小舟,回头见方祈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副流连忘返的模样,无奈,也只得先将缰绳交由那艄公安置,撩起衣摆,重新上岸拉人。
他从方祈手里抢过黑马的缰绳,顺手在少年头顶敲了一记:“迟些有的你看,走了,不要耽搁时辰。”
“哦……好,”方祈任由缰绳被沈孟虞抢去,仍旧伸直了脖子四下张望,半天后才回过神来,“你等等我……”他两步追到河边,只是在面对跳板时突然有些犹豫,迟迟没有落足。
沈孟虞已成功把两匹马送上船,他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方祈正垂头地盯着那条足有三尺来宽的木板,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迟疑的神色。
他心中约略有个答案,面上却只装作不知:“怎么?想要我拉你?”
“嗯,你快拉我一把!”方祈拼命点头,半身前弓,伸长了手臂想要来够沈孟虞。
少年个头不高,但因为瘦,反而显得四肢修长。细长的倒影映在水中,波光粼粼间,仿佛一只扑棱棱的鹈鹕伸长了颈子觅食,就差没在手里抓上一尾还在活蹦乱跳的青鱼,十成十的相似。
沈孟虞没有动,他只是摊开双手,示意方祈自己过来:“你闭上眼跑过来就是了,我接着你。”
“我要是掉下去怎么办?”方祈却是踌躇。
沈孟虞指着舱中散落的渔网,故意取笑道:“那我也只能用这个捞你了。”
方祈见说不动沈孟虞拉他,也只得闷闷不乐地放下手,眼睛盯着水面,脚尖点在跳板上,试图给自己打气:“那我试一下……”
那边艄公帮着系好两匹马,正准备去抽板子,回头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这位小哥可是怕水?这可不行啊。我们吴兴与别处没什么不同,唯有这水道河网尚能夸上几句。你们要去沈家,也唯有乘我这舟子最快,否则可还要绕上好半天呢。”
“这样啊……”方祈在沈孟虞和艄公的催促下无路可选,无处可退。他哭丧着一张脸,犹豫半天,最终只能按沈孟虞说的,深吸口气,闭着眼睛向船上冲来。
他一边跑一边大喝道:“我来了!”
沈孟虞在跳板另一头等他。
临河风起,船板微晃,他定定站在原地,舒展双臂,任一双广袖猎猎张扬,只为在这青涛碧水的中央,接住这个好不容易克服畏水之症、鼓起勇气向他奔来的少年。
天知道在这个世上,勇气到底有多重要。
跳板高高弹起,船身蓦地一沉,沈孟虞头戴的幕篱被方祈一爪子扒拉下来,露出下面那一张含着温柔浅淡笑意的脸庞。
他没有去管幕篱的事,只是低头扶着方祈在舱中站稳,微笑着道:“我接住了。”
“嗯,这一次你总算没骗我。”方祈长舒一口气,小声嘟囔一句,在沈孟虞的帮助下站好。
然而因为怕水,他打小没怎么坐过舟船,此刻站在左右摇晃的小舟中,他的头还有些晕,只能紧紧抓着沈孟虞衣袖,战战兢兢地问道:“这船要坐多久啊?”
“两刻功夫便到了。”沈孟虞虽只在吴兴待过五载,但对故里的一切尚还印象深刻。
他试着拉拉袖子,没拉出来,想往外走几步,又被胆小鬼方祈死命拖回来,定在原地,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将上半身探出舱外,吩咐艄公启程。
沈孟虞的容貌举世无双,见之难忘,那艄公刚将竹篙探进水里,偏头看到沈孟虞正脸,一眼认出他身份,差点手滑。
他慌慌张张地捞住竹篙,结结巴巴地问道:“您是……沈……沈少傅?”
被人一语叫破身份,沈孟虞也没法继续隐瞒下去,只得笑着点点头,出言应是:“正是在下,劳烦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少傅同舟。那艄公撑渡苕溪二十余载,还是第一次得与贵人同舟,心情激动之下,只恨自己未能生出八只手,一手一篙,转眼将他们送到沈家。
可惜他只长了一双手,多余的喜悦也唯有用一张嘴抒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