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老族长身体尚康建,事必躬亲,我跟在他身后,也就是帮忙跑跑腿罢了。那时留在吴兴的族人不多,都忙得不可开交,没那闲功夫去管这些琐事,还是一年后才着人对着族谱清点,重新将每家每户的人口登记在册,至于这其中是否有所遗落,我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查清楚,你且莫急。”
“这样吧,我先带你去请示老族长,让他允你先去宗祠把怀安侯的画像拿出来,好生比对一番。”
“这幅画像先前一直供在金陵,这十来年间,也只有我们嫡系一支会在年节时挂起来参拜,见过的人不多。”
“你既然想要等方小郎身份确认后再带他认祖归宗,那我会交代下去,让见过怀安侯画像之人在他面前保持沉默,不会轻易将此事传出去的,这一点,你且放心。”
“若是真有人这般狠心,做出有辱门风的弃子之事,我沈氏一族定会将此人揪出来,追究到底,严惩不贷!”
“多谢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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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宗祠位于横山半山腰处,与沈家大宅尚有一段距离。秋来日短,夜露侵寒,此时不是年节,宗祠内寒鸦暂住,一片清冷,唯有放在前进廊下的一盏灯笼透着微光,昭示着此刻尚有人迹涉足,并未被人遗忘在人间。
沈孟虞站在中进的修德堂中,手里捧着一匣刚从一壁藏本中取出的画卷。他一边思索着白日里叔父沈唐讲述的沈家旧事,一边从袖里掏出一片已上了年头的锈绿铜钥,对准锁眼插了进去。
适配的簧片与机关短兵相接,咔哒一声,胜负立分。供桌上燃起的膏烛仿佛被这一声巨响惊动,原本蹿直的火焰忽然瑟瑟发抖地摇摆了了几下,明明灭灭间,将沈孟虞映在地上的影子也照得模糊起来。
沈孟虞打开画匣,按照每卷画轴上丝绦系着的玉牌找到怀安县侯的那一副肖像。他从匣子底部取出那一卷画轴,匣中玉牌碰撞,带出一串叮咚脆响。
这声音寂寞地回旋在堂中,又飘散向堂外,惊得几只栖息在银杏树上的寒鸦恹恹睁眼,应和似的也发出几声嘶哑的哀鸣。
银杏叶落得无声无息,秘密解开得亦是无声无息。
沈孟虞在看到画中人的那一刻,只觉得胸中一窒,就连呼吸也慢下半分。
他定定注视着画上少年被墨笔勾勒出的盈盈笑眼,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是酸楚,是可怜,是不甘,是愤怒。这些情绪就好像无数埋藏在河水之下的碎石,平时从不显山露水,然只要有波澜起伏,人站在舟中无处攀援,只要摔倒,就会被碎石尖尖的棱角割得遍体鳞伤。
他们沈家的人曾经为大平付出过这么多,为何如今还会落到这般难堪的下场?叔祖因后宫争斗付出性命,父亲因前朝党争背负恶名,便是他如今身在帝京,少傅一名看似显赫,又有谁知道赐下这名之人背后是何等险恶用心?
他想助沈家再起,想为父亲正名,想让自己一身所学能得尽用,这些都是他本应得到的。
他想争,他能争,他必须要争!
“叔祖,若方祈真是我沈氏族人,我能把他牵入局中吗?”
一滴水落在画卷的左上角,在泛黄的宣纸上印出一枚新章。画中被迫停留在十五岁的少年不答,只是依旧睁着他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看着沈孟虞,双唇微张,仿佛在做一个应允的承诺。
新印未染朱砂,终究消弭成一道淡淡的水痕,沈孟虞不知道自己盯着这幅画看了多久,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水痕出现又消失,最后融入原本的黯淡纸色,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不着他求,尽由心造。沈孟虞将画轴卷好放进匣中,闭上眼双手合十,心中有了答案。
“多谢。”
“咔啦”一声响,祠堂右壁的一扇窗突然被人从外推开。窗外的风还未及吹起沈孟虞衣角,方祈的声音却比那风还要快上一步,轻快地落进他耳中。
“你在谢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求大家不要从遗传学的角度考究会不会有祖宗和后辈长相相似,这就是一个设定_(:з」∠)_
下一章就是蕉石夜话啦,讲讲古,发发糖,卖卖萌。左右横跳,zqsg地喜欢在吴兴的这段日子
第33章 蕉石夜话
方祈不敲大门,不走正道,偏偏喜欢越户爬窗,哪怕是在沈家做客,这个毛病也没有改掉,做贼能做到他这个份上,也算是表里如一了。
他右手擎着半根糖葫芦,只用一只手撑在窗棂上,轻轻松松地翻进堂内。他眼见着那壁上的烛火摇晃了几下,荏弱的姿态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忙不迭地用背顶上窗页,直到那烛火恢复正常,滴泪燃烧,这才将视线转向沈孟虞。
沈孟虞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回答他的问题。
“没什么,”沈孟虞将背后装满画轴的盒子往里边推了一推,不动声色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糖葫芦只剩下三颗,方祈舍不得这么快就把它吃完,遂只伸出舌头在红果外头的糖壳子上慢慢吮舔,一边舔一边含糊不清地道:“不是你说的吗?不要折腾太晚,我们听你的话,戏没看完就回来了。”
“这时候你倒听话了,”沈孟虞向方祈身后多看一眼,没发现有旁人的影子,“阿姝呢?已经回去了?你又是怎么找到祠堂来的?”
方祈舔了半天,总觉得意犹未尽,他顺着糖葫芦签子,一口咬下一块糖壳,嚼在嘴里吱吱作响,嘟囔道:“姑娘家迟迟不归,家人会担心的,我就先送她回来了。至于能找到这里,那当然是凭我的本事了。你这大半夜的上山来,又是在做什么?”
沈孟虞道:“这是我沈家的宗祠,我在这里,自然是来祭祖的。”
方祈行事向来不拘小节,吃东西的时候更是从来不会顾及形象。沈孟虞站在香案前,看着烛光里方祈颊边晶晶亮的糖水,晕黄的糖色与陈旧的画卷融为一体,两张少年的脸庞也在这一刻渐渐重合,陌生的熟悉。
沈家怎么能有如此不重仪表的弟子?沈孟虞此时几乎已能确认方祈身份,身为族兄,他忍不住从怀里掏出帕子,上前几步想帮方祈把脸擦干净些。
“你干什么?”方祈糖葫芦还没吃完,见沈孟虞拿着帕子就往自己脸上招呼,匆忙向旁边躲闪几步,他猛地一偏头,恰好看到供桌上摆放的画匣和钥匙,“咦,这是什么?”
“嗯?”沈孟虞光顾着追人擦脸,不提防将身后藏着的画匣暴露出来,他捏着帕子的手在半空中僵直一瞬,脚下步子转了个方向,赶在方祈毛手毛脚地凑到画匣前先一步拔出钥匙,收进袖中。
他有意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抱着画匣走到壁柜前,将匣子妥善归位:“这是我家先祖旧物,方才忘记收回去了。”
“唔……”方祈动作慢上一步,只来得及看清那匣中玉石的光芒,听到沈孟虞这般解释,也只是遗憾地耸耸肩,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将一枚红果含在嘴里,趁机抬头打量起这祠堂内部的陈设来。
他方才一路行来,已见过行道两侧分列的石鼓石狮,前进巍峨高耸的翘角门楼,连接厅堂描龙画凤的天井游廊,这一间修德堂虽不是主厅,从外看去亦是雕窗绣户,就连檐下的挂灯的梁钩都刻有孔雀花草的纹样。这般精致富丽,便是他在金陵城中,也甚少得见。
他盯着头顶藻井上的一副鹿王本生图画看得入迷,险些忘记把口中的红果吞下去。
“你们家以前一定很有钱吧?”
“算是吧。”沈孟虞收好画匣走过来,这一回他没有直接伸手,只是将帕子递到方祈身前,又以手点颊,示意他自己擦擦干净,省得丢人。
方祈接过帕子,没有立即动作,只是抓在手上,咯吱咯吱地继续吃果子:“那你现在怎么这般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