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老远,到了无人处,她脸上的倨傲端庄才收敛殆尽,掐着掌心低声道:“夏家那对母女是饭桶吗,后宅里添了这么个分宠的人,她们居然也坐得住!云英——”
她让女官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你去问问,谢长离可曾查过那商人的户籍,若查过,早些灭口。”
云英微愕,“殿下放心,先前已安排过,查不到咱们头上。”
“稳妥些,灭口。”燕月卿毫不犹豫。
……
没了燕月卿那针刺般的目光,蓁蓁身上便松快了许多,且婉转呈言,提醒燕月卿知难而退后,今日的任务也算圆满。
哪怕仍有议论四起,当初耳旁风便是。
反正她早晚要离开京城,旁人的目光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涟漪。
蓁蓁想开了,便不会去在意。
因宴席上不时有人搭讪,她为全谢长离的颜面少不得要周全应对,实在费神又无趣。估摸着沈太后今日不会再分出空暇召见她,索性避去别处观玩躲懒。
湖畔女眷太多,人堆里处处都有是非,唯有碧桐楼那边人少清净,且也不至于偏僻,便奔着那儿去了。
碧桐楼地势稍高,可眺望半个宫城。
蓁蓁颇觉惬意,找个方便留意周遭动静的地方坐了,与崔嬷嬷和清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慢赏风光。
日影渐移,风也渐而凉爽。
远处有女眷陆续辞行,蓁蓁估摸着时候快到了,遂起身理袖,准备去打个招呼早些回府。谁知还没出碧桐楼,不远处柳荫下忽而转出一道熟悉的身影,疾步直奔这边。
男人风姿俊秀,一身北衙禁军武将的装束,虽步履如常,目光却锁住了碧桐楼。
那张脸亦是极为熟悉的。
姬临风,禁军统领姬成的独子,小皇帝最喜欢的朝中新秀。
蓁蓁心头微跳,知道贸然出去后会与他在途中避无可避的遇见,被人瞧见了恐生是非,下意识退了回去。
——倒不是因来者不善,恰恰相反,姬临风与她在扬州曾有些旧交,待她其实很不错。可惜好得越过了边界,觉得她在谢长离身边做妾着实委屈,前世便挖空心思想将她拐出谢府,甚至说出后悔没早些去求亲的话,险些惹出麻烦。
蓁蓁原以为他这阵子出京办事去了,哪料会在这儿遇见?
宫里处处是眼睛,凡事都不宜张扬,姬临风仗着家世有恃无恐,她却没这底气。
倒不如楼里稳妥些。
崔嬷嬷和清溪见她退避,诧然对视,不过片刻功夫,门口人影一闪,姬临风径直抬步而入。
四目相交,男人的眼底分明藏有焦灼。
蓁蓁垂眸施礼,“姬大人。”
“听说扬州出事,你被送到了谢府,我昨日才回京,原想过几日设法找你。”姬临风生得貌美,声音也清越,平素在外言笑无忌,全然意气风发的姿态。此刻他的神情里却尽是痛惜,低声道:“令尊的事不必着急,我会设法转圜的,你——”
他抬步靠近,几乎逼到跟前。
蓁蓁清楚他的好意,却也知姬家肩扛江山社稷,断不会容他为了她而跟谢长离起龃龉,忙避到崔嬷嬷身后。
“多谢姬大人关怀。”她垂眸打断他,怕留久了不妥,只匆促道:“妾身如今已在谢府,今日能入宫赴宴也是太后垂爱,体恤外子劳苦。家父的事外子自会安排,姬大人的好意妾身心领了。京中事杂,还请姬大人珍重,不必为妾身费心。告辞。”
说罢,示意崔嬷嬷带路,绕过姬临风就想往外走。
极简短的言辞,分明是在撇清干系,不欲与他过多纠缠。
甚至,不欲在此多留。
姬临风印象里的蓁蓁还是扬州通判府上的千金,聪慧机敏又貌美多姿,仗着父亲疼爱,还会去盐商码头和河渠工事处观玩,说起河工粮道等事都头头是道。
彼时的她,便如扬州三月的春光,明媚温柔又率真娇俏,不止有婉丽出挑的姿容,更有远超闺中女儿的见识。
跟此刻的柔顺沉静迥异。
这般转变,自是因家中骤然获罪而起。
姬临风深为痛惜,见她急着要走,忙道:“并非我有意唐突,只是我去年远赴西北,回京后才得知这些事情,很担心你。虞姑娘——你这样的才貌,去做妾室实在是明珠蒙尘,太过可惜。”
他叫住蓁蓁,看出她的谨慎回避后没再贸然跟上去。
蓁蓁暗自叹了口气。
明珠蒙尘又能怎么样呢?
这世间本就有许多的迫不得已,她早已过了自怜自哀的时候,所能做的唯有沉着面对,谋划后路。
不过姬临风仗着与小皇帝私交极密,行事颇为任性,若今日不把话说明白,恐怕他会如前世般杀到谢长离跟前,那就尴尬了。
没奈何,只能暂且驻足。
便听姬临风续道:“你刚进京城,恐怕还不知道谢长离的性情手段。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又冷漠寡情,狠起来没半点儿人性,更不会同情旁人的遭遇和委屈。谢府就是个火坑,不是你这样的人该待的,我说设法转圜,是想救你出来。”
极诚挚的语气,是打心眼里想帮忙。
崔嬷嬷未料姬临风当着她的面就敢说自家主君的坏话,心里愈发觉得姬家这独子实在任性,什么话都敢说。
阁楼之外,谢长离闻言脚步稍顿。
他是来接蓁蓁回府的。
谁知如此凑巧,竟听到这么一番诋毁。明知跟着蓁蓁的必有谢府的人,还敢在宫里这样骂他的,恐怕也只有这位姬小将军了。
有趣呵。
第16章 信她她说的,他却愿意信。
风拂入窗槛,吹得银铃轻响。
蓁蓁站在姬临风几步之外,瞧着这位任性不羁的小将难得的流露恳切神情,心底由衷感激,琢磨那些话时,却忍不住蹙了蹙眉。
因他对谢长离的评价不甚公允。
那个阴雨缠绵的夏末,林墨拿锋锐言语刺破她的幻想时,蓁蓁确实极为伤心失落,觉得谢长离是个捂不热的石头,不值当放在心坎上。但平心而论,谢长离照顾她的动机虽不纯,衣食起居却从未亏待,勉强也算一番好意。
何况父亲的案子上谢长离其实花了心思去查,且已握足了证据,连翻案的时机就想好了,只差到时候一举洗清冤屈。
男女之事上,他确实铁石心肠。
但要说冷漠没人性,到底过头了些。
哪怕京城里对谢长离的狠辣手段多有传闻诋毁 ,但当着面听见这种话,蓁蓁仍是不愿坐视的,遂垂眸道:“我家主君身在其位,以雷霆手腕办事也是为了替皇上分忧,并非他本性如此。妾身进了谢府后,他也多有照拂,从未有半点亏待委屈。姬大人——”
她沉静抬眸,目光落在姬临风身上。
“外间怎么传闻,那都是旁人的事情。我既受他庇护,多少也知道他的性情,并非全然冷漠之人。至于旁的,妾身自有打算,姬大人若虚费力气,于妾身未必有益。还望大人以公事为重,别为后宅之事徒生争端。”
“宫宴之上人多眼杂,姬大人固然不惧流言,妾身却须谨慎行事。姬大人留步吧,就此别过。”
说罢,屈膝为礼告辞。
到得门口,听后面没旁的动静,猜得姬临风不会追出来了,才携崔嬷嬷和清溪抬步出楼。
楼外天高云淡,树影婆娑。
蓁蓁知道姬临风满腔好意骤然碰壁,心里必定不好受,但此刻也不宜纠缠多说,只能轻轻吁了口气,换上从容神情。
抬头举步时,却又微微一愣。
因十余步外一株繁茂高耸的槐树下,谢长离静静负手而立,正瞧着这边。
他不知是何时来的,颀长的身姿依树而立,深褐色官服上绣纹狰狞,不过因夏日里宫苑清朗,草木葳蕤,冲淡了冷厉之感。见她出来,他的神情无甚变化,只淡声道:“走吧,该出宫了。”
蓁蓁应着,忙小步赶到跟前。
宫苑里人影渐稀,因沈太后正与人说话,谢长离也没去搅扰,只跟宫人留了个话便携蓁蓁出宫。
长廊逶迤,宫人往来,两人虽如来时般牵手而行。
蓁蓁想着谢长离适才是站在树下而非甬道,必定是听到了里头的对话,瞧他沉默不语,有点猜不透他的心思。迟疑了片刻,终是安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率先开了口——
“方才在碧桐楼,妾身遇见了姬小将军。”
“看到了。”
“妾身在扬州时曾与他有过些交情,算是旧识。”蓁蓁既知谢长离对她无意,心里又颇坦荡,便将当日她去看漕运工事时偶遇姬临风及过后的几番往来简略说了,又道:“姬小将军今日之举,也只是同情妾身而已。”
谢长离听罢,却是神情微动。
纳蓁蓁为妾的时候,他也曾听荀鹤派来的人提过,蓁蓁落难之前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见识性情远超旁的扬州闺秀。他原以为只是吹捧之词,却没想到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竟也会对漕运工事、军马粮草的事感兴趣,还特地跑去观摩讨教。
倒真是难得了。
心头那点微妙的情绪悄然化为赞许,谢长离却没追问过往,只觑着她道:“今日若崔嬷嬷不在,你会怎样答他?”
蓁蓁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非主君以为,妾身是担心崔嬷嬷告状才那样说,实则言不由衷?”
见谢长离难得的目露戏谑,她忍不住便笑了,“家中出事之后,妾身便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朝堂的事妾身不懂,但如今能有云光院的那方天地,妾身实则十分感激。说那番话,也是不愿旁人对主君误解过深罢了。”
她的声音柔和悦耳,眉目莞尔含笑时,更觉婉丽可亲。
谢长离不自觉也跟着笑了。
执掌提察司这么久,对于外头的传闻,他心里明镜似的,也知道姬临风那些言辞并非误解。心狠手辣、冷漠无情皆是他的选择,没什么好辩解的,无非是威仪震慑、权柄制衡,没人会当面说罢了。
便连朝臣的恭维、同僚的客气、沈太后的诸般夸赞之辞,他也半个字都不信,知道那都是权位之上的装点。
但她说的,他却愿意信。
至少,此刻她婉转含笑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眸子清澈而柔软,似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干净又明媚。 :
他摩挲着她的手,知道让她做妾确乎委屈,低声道:“放心,你父亲的事会有交代。”
蓁蓁未料他会主动提起,没敢在宫里乱说话,只垂眸藏住笑意。
……
断了燕月卿暗下黑手的心思后,蓁蓁便踏实了许多。
因谢长离仍忙得头脚倒悬,不常来后院,便仍让耿六叔带她去见上回找到的东家。
好在这位东家还算和气,大约是有蓁蓁头一回勾覆的那位夫人牵线,对她的本事似颇为信任,很爽快地便谈妥了。
蓁蓁十分欢喜,绕道看望过南桑后,仍回府里闭门勾覆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