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高,亦未掺喜怒情绪。
夏夫人被问得一愣,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我哪有那个胆子。只是觉得好奇,放心不下,才多看了两眼。我是想,连着两回都能凑巧碰见,恐怕虞娘子做这种事不是两三次了。这般神秘鬼祟,叫人知道了毕竟不好,才想着劝说几句。”
听着确实很巧,至少在夏家母女看来,从出门上街到遇见染秋都如顺水行舟般自然。
但谢长离却嗅出了不对劲。
因夏家母女两回出门,都是因与小丫鬟闲聊而起,在遇见染秋之前,或是因热闹吸引、或是听人言语引导,隐隐之中似有人推着她们往染秋那里走,她们却浑然不觉。
这便是蹊跷之处了。
谢长离的视线扫过夏家母女身后的几位随从,旋即皱了皱眉,不豫地看向蓁蓁,“有什么事非得瞒着人易容去办,还跟人吵成这样。夏夫人既是好意,听劝就是,何必争执。回后院待着,想想错在了何处。”
声音冷沉,藏着谁都听得出来的不满。
蓁蓁愕然抬眸,恰碰上他的目光,虽非呵斥的姿态,那身威冷气势却如山岳迫人,神情亦添阴翳。
责备的态度呼之欲出。
呼吸蓦的一窒,她知道门口争执不妥,才会保持沉默,没急着争辩。却未料谢长离竟这般轻易地论断,将责任尽数推到她身上,在众目睽睽下武断斥责。
心头涌起难言的情绪,蓁蓁竭力克制着没发作,只默不作声地屈膝为礼,转身入府。
手指却在袖中悄然攥住。
她一向都知道夏家在谢长离心里的分量远胜于她,而她初来乍到,与他没多少情分,哪怕那日宫苑携手,也不过做给人看而已。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真的碰见这男人偏听护短,却还是没法心如止水。
臭男人,白费她在姬临风跟前那样夸他!
真是瞎了眼。
进府时,蓁蓁气哼哼地想。
……
门口树影下,连同夏家母女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为之一凛。
气氛片刻凝滞,所有人都噤了声。
最后还是夏夫人打破沉默,试探着道:“并非我有意添乱,实在是虞娘子举止太过蹊跷。我是怕她刚到京城不懂规矩,给府里惹来麻烦,才多嘴来劝。既是如此……我跟清和就先回去了?等统领有空时再过来拜见。”
她小心翼翼,生怕不慎触到霉头。
谢长离点点头,“有劳夫人。”
说罢,又吩咐门口管事送她们一程,再给夏家添些日用的东西。
夏夫人见他这样说,便知今日夏清和没白哭,谢长离并未真的被那小妾勾走魂,仍是护着她们的。
心满意足之下,千恩万谢地走了。
谢长离则抬步进门,下意识瞧向通往内院的甬道,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想必蓁蓁早就走远了。
——跑得倒是挺快。
他先回外书房,想着今日不必再去衙署,便将那身官服脱下,又将闻铎叫到跟前,让他安排几个人手盯着夏家的动静。尤其是夏夫人跟前那几个小丫鬟,近日若有往来出入,务必多加留意。
末了又道:“林墨何时回来?”
“大约还得半个月。”闻铎是他身边最倚重的人,管着往来消息,亦熟知部属动向,顺势禀道:“他已经递了消息来,说虞大人的案子确实有蹊跷。户部和工部几个涉事的人都有嫌疑,做事却又极隐蔽,不好追查线索。若要查明,恐怕还得咱们亲自去一趟。”
“好。从蜀州回来就安排去扬州。”
“蜀州的事情定日子了?”
“五月底启程,来回总得两个月。夏家必是受人利用才有那些巧合,今日之事必有人去通风报信。早些查清楚。”
“属下明白!”闻铎应命,当即去安排人手。
谢长离则取了几卷新送来的加急文书,一直看到傍晚时分才从书堆里抬头,准备去云光院瞧瞧。
他记得蓁蓁走时气呼呼的。
恐怕是经历浅,没能领会他的苦心,受了委屈赌气呢。
小姑娘啊,可真难伺候。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第18章 赌气“男人嘛,本就不值得的。”……
后院里,蓁蓁确实不太痛快。
因谢长离今日的态度实在过于专横。
她一直都知道夏清婉在谢长离心里是极为特殊的存在,如同天际那抹皎洁的月光般完美无瑕。为此,他庇护着夏家,许以一方富贵安宁,也将她收留在府里,给了一处遮风避雨的天地。
在所有人看来,她是沾了夏清婉的光。
可这是蓁蓁想要的吗?
充没为婢后,被荀鹤强行送进了谢府,她没得选,只能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把日子过下去。
可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哪能真的逆来顺受而不生半分委屈?
易容的事谢长离并非不知情,还许了侍卫跟着,不至于听两句挑唆就动怒。他今日那般言辞,八成是看夏清和哭得委屈,以为是她言语失当,在府门前欺负了那对母女,于是护短心切,都不肯问她半句,便将过错都算到她的头上。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夏清婉。
如同一团浓黑的乌云,一直都笼在她的头顶。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回屋里待了片刻,蓁蓁始终压不下那股心烦意乱,又看不进去账目,索性随手挑了卷诗集,到不远处的水榭里散心。
诗集倒很好,渐渐驱走烦扰。
直到翻至最后一页,蓁蓁读完后怔了片刻,有些兴味索然地丢开。
清溪打着扇子,看得出她心绪欠佳,低声劝道:“要不主子再到别处逛逛吧?上回那处高台就很好,站上去吹吹风,什么愁绪都没了,还能瞧见报恩寺的那座琉璃塔呢。”
见她仍提不起兴致,清溪终是叹了口气,“外头的事奴婢都听染秋说了。今日原是主子一片好意才跑这趟,主君不领情就算了,没得辛苦跑腿还白受委屈。再过几日也是主子的生辰,奴婢和染秋做些好吃的,咱们关着门自己过好不好?”
“好。今日那些东西先放着吧,月底再送到阎嬷嬷那儿,只当是随手买的。”
“那奴婢晚上先归进库房。好好的事儿闹成这样,夏家那两位真是……”
清溪低声抱怨着,到底也没说不好听的话,只给蓁蓁新冲了碗玫瑰清露,“主君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那是他看不出主子的好。主子可别憋在心里,闷坏了身子。”
“男人嘛,本就不值得的。”蓁蓁低声。
水榭之外,谢长离伸手正欲掀帘,听到这话,不自觉就缩了回去,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指腹。
……
隔着精雕细镂的窗牖,水榭里甜香蔓延。
这玫瑰清露是沈太后赏赐的,选的都是上等花瓣,又耗费人力无数,做出来的滋味极妙。
蓁蓁喝了两口,果真齿颊留香。
素来甜食最能让人愉快,哪怕是受了委屈的蓁蓁,尝着这清冽甘甜的滋味,心绪也不自觉好了些,眉目亦悄然舒展。
清溪放心了些,又帮她轻轻按揉鬓角,“这就对了。主子生得这样好看,原就该多笑笑。还记得扬州城西那位有趣的婆婆吗,她不是说了,主子笑起来的时候漂亮又招人疼,多展眉笑笑,运气都能变好呢。”
“何况主子从前念诗,说什么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如今固然处境难,等时来运转,仍能好好过日子。那些不相干的人,主子不必放在心上。”
这些道理蓁蓁其实都懂。
而今日这番愁绪,到底也不是苦思闷想就能解决的。
蓁蓁自嘲地笑了笑道:“是我把自己困住了。其实也没什么,忍一忍很快就能过去。清溪,你知道父亲为何给我取这个名字吗?”她抬手接住一支被风吹落入窗的合欢,目光望向远处流云,闭眼时,好似回到了童年的夏日。
那个时候,蓁蓁的父亲还只是个小县令,有时去乡下视察,也会带上她。
纵横的阡陌之间有成片的绿草蔓延。
父亲盘膝坐在那片草地,将她抱在怀里念诗,他说:“草木蓁蓁,葳蕤生光。别瞧这些草任人踩踏不甚起眼,其实它们卑弱又坚韧。只要留着根子在,等来年春风一吹,又可以连绵成片。”
她那时还不懂,却清晰记得那个场景。
如今,蓁蓁却领会了其中滋味。
“艰难困苦充斥人世,一辈子那么长,总会碰见阴天下雨的时候。但草枯了会生,花谢了会再开,人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这会儿我还能坐在水榭里品尝甘露,已是不错了。”
她捡起那本诗集,将合欢花夹进去,唇边重拾笑意,“你刚才说,生辰时要做些好吃的?”
“是呀!赵姑姑那么巧的手,不用可惜了。主子想吃什么?”
“上回她做的梅菜扣肉就很好,也不知是哪儿学的。可惜京城的河鲜不及扬州,那就做个煮干丝、虾仁儿、蟹黄豆腐什么的。对了,她做的松鼠鳜鱼也不错。”
清溪笑道:“奴婢可算听明白了,要么图个新鲜,要么就做得做出扬州味儿来。不如做这几样,主子觉得如何?”
她报了几道菜名,连从哪儿挑食材都想到了。
蓁蓁被她勾动食欲,跟着琢磨起来。
主仆俩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犯馋,别说生辰时的吃食,连这几日晌午晚饭的食单都列了出来。
这般氛围,谢长离若还直愣愣的闯进去,未免有些扫她们的兴。
他只好摇摇头,折身回外书房去。
……
再一次踏进内院,是五月初八。
——恰是蓁蓁的生辰。
因蓁蓁不欲张扬,免得仆婢们得知后郑重其事地对待,反而拘束麻烦,清溪和
染秋便守口如瓶,丝毫不提生辰二字,只拿蓁蓁想家为由,让厨房精心整治饭菜。
崔嬷嬷亲自安排,菜色果酒无不精致。
谢长离踱进云光院时正逢黄昏,夕阳淡金色的光铺在琉璃瓦上,几只喜鹊在檐头聊得正欢。因端午才过,院中还留着菖蒲的气息,仆婢们往来忙碌,倒营出了热闹氛围。
清溪和染秋打闹着从屋里出来,瞧见谢长离岿然走近,赶紧收了嬉笑,恭敬施礼问候,连声音都微微拔高,为的就是提醒蓁蓁。
可惜蓁蓁没听见。
因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翻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