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虽知这是燕月卿的手笔,却未料背后还干起了杀人灭口的勾当,倒是被惊得不清,被谢长离安抚了片刻才缓过来。
过后各自忙碌,转眼已近八月。
处暑过后出了伏,天气渐而凉快起来。蜀州的差事早已交代清楚,京城里暂且没有亟待处置的案子,且蓁蓁手头那桩勾覆的生意已然交割清楚,赚了笔不少的银钱,可以稍微歇息一阵,前庭后院倒是难得的稍得空暇。
谢长离遂以一桩积压的扬州旧案为由头,禀明小皇帝后,打算八月初三启程,带蓁蓁前往扬州。
动身之前,夫妻俩还赴了场宴。
去的是沈太后的娘家。
沈家算来也是个书香门第,沈太后的曾祖父曾中过进士,几个儿子还算争气,或是科举入仕,或是教书育人,攒下了不错的清誉。传到沈太后的父亲沈曜头上,殿前博得探花出身,又是长于京城小有才名,中榜之后便被靖宁侯府周家看重,结为姻亲。
但这桩婚事更多是为仕途。
周家曾以征战之功立足,祖上也曾深得器重,后来渐渐凋敝,虽有侯府之尊和深厚家底,却后继乏力,欲走文臣的路子。
相较之下,沈氏虽是书香门户,却没个贵人提拔扶持,虽人丁兴旺子孙争气,朝中的官职最高也才五品,登不到更高处。两家各有优劣,正可彼此取长补短,商谈过后,便谈妥了这门亲事。
成婚之初,沈家夫妻俩也算举案齐眉,诞下长子沈从时后,又育有二子一女,那女儿便是当今的沈太后。
但据京中传闻,沈曜年轻时才能卓然洁身自好,且周氏出自侯府性情刚烈霸道,府里除了发妻周氏之外不添半个侍妾,夫妻间处得也还算融洽。到沈曜四十多岁时,却忽而中年逢春,遇到了位心爱的女子,与周氏谈妥之后娶为妾室,万般疼爱。
后来爱妾病逝,沈曜伤心过度,随之撒手人寰。
彼时沈从时年过而立,已能撑起门户,加之沈家独女因才情品貌被选入宫中侍奉帝王,老夫人周氏大权独揽,府中仍屹立不倒。
再后来,沈氏诞下小皇子后独得盛宠,沈从时靠着父辈攒的家底、侯府的人脉和皇亲身份而仕途顺畅,渐至户部高位。
待先帝驾崩,沈氏位尊太后,沈从时成了小皇帝的亲舅舅,地位愈发稳固。且沈家几位兄弟虽非高官,办事也还算得力,固然没法和树大根深的皇室勋贵相较,却也是扶摇直上的新贵了。
沈老夫人身为太后的生母,更是得封一品诰命,亦让娘家靖宁侯府重焕生机。
这日沈老夫人寿宴,自是宾客盈门。
谢长离深得沈太后器重礼遇,在这般大事上也得摆出差不多的姿态,总得去送礼道贺,连同蓁蓁也一道赴宴。
不过蓁蓁知道他并非真心祝寿。
毕竟,谢长离虽对沈太后恭敬,待这位沈老夫人却颇为敷衍,私下里还曾提醒她莫与沈家走得太近。且依着记忆,如今的沈家虽簪缨繁华,却会在明年由谢长离亲自出手,将沈从时撤职查办,便连沈太后都难以阻拦。
以谢长离按兵不动、伏笔千里的做派,如今恐怕早已盯上了沈家。
更何况沈老夫人还会在明年病逝。
有这些事存在心底,蓁蓁对这场寿宴自然无甚兴致。加之席上女眷来路各异,有不少人对她心存好奇,明里暗里地打量揣测,各色目光终究让人腻烦。
宴席过半,厅中觥筹交错,不远处戏台热闹。
蓁蓁原就没打算融入命妇贵女之中,且这些人都有势可依,府邸事务繁杂,不可能给她勾覆生意,愈发兴致寥寥。
便在尝过美食后起身去更衣。
离开宴席,周遭霎时清净了许多,她不好太早告辞,又懒得去听阿谀奉承的热闹,遂以酒后稍困为由,想寻个地方歇上片刻。
那仆妇是沈夫人身边办事的,对宴席上的往来之事极为熟稔。想必事先已有筹划,听蓁蓁困了,便即含笑道:“西边有几处院子,已经洒扫出来了,可供女客小憩。娘子若不嫌弃,奴婢便带您去那里歇歇吧?”
蓁蓁欣然随她过去。
沈家人丁兴旺,府邸原就颇为宽敞,待府中权势蒸蒸日上后,购置了比邻的几处宅邸,打通墙桓修筑起来,愈发豪阔。
今日宴席便在东边新拓的楼阁里,既有开阔地势,又远离沈家主母们的屋舍,两相便宜。
给客人歇的小院却在西边,大抵是为闹中取静,更妥帖地招待女客。
蓁蓁瞧着,倒像是地处旧宅边缘,花木都有了年头。
倒也幽静宜眠。
遂谢过仆妇引路之辛苦,带清溪和阎嬷嬷进了屋里,喝了盏茶,靠在榻上歪着。
渐渐有困意袭来。
蓁蓁虽知这般场合没人敢闹事,也没人敢轻易碰她这位提察司统领的“枕边人”,到底不敢深睡过去,只闭目养神,朦胧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脸颊被人捏了捏。
她困意微消,赶紧睁开眼睛。
便见谢长离躬身站在榻前,那身赴宴时的华贵锦衣已然换去,只穿着不起眼的布衣,眉目离她不过二尺之遥。
蓁蓁懵了一瞬,才道:“主君?”
“就这么困,跑到别家来睡?”谢长离淡声,随手把玩榻边的锦绣帘帐。
蓁蓁赧然轻笑,见阎嬷嬷和清溪仍面不更色地守在门边,想必已被谢长离安抚过了。也不知他怎么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那身布衣。
谢长离遂低声道:“趁热闹查点东西。待会应会有人请你离开,自管走就是,不必管我。”说罢,顺势坐在她睡过的榻上,那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床褥,神情里辨不出悲喜。
见蓁蓁目露疑惑,他又拍拍她的手臂,“不必惊慌,晚上回去再说。”
少顷,外头便传来错落的脚步声,像是家仆在追人,却也没谁敢
来打扰她,只在附近低声搜寻。
待这动静消失,外头便有人扣门。
谢长离已经绕到帘帐后面去了,阎嬷嬷从里头开了门,便见方才那仆妇笑吟吟站在门口道:“想着娘子也该歇好了,奴婢斗胆问一句,娘子可要回席上去?外头排了新戏,正热闹着呢。”
说话间进了屋,目光往四处瞟。
蓁蓁猜得到她的意图,便只笑道:“已歇好了,有劳主家安排,回头替我谢过老夫人。”说着,稍理衣裙,带着阎嬷嬷和清溪抬步出屋。
那仆妇照旧引路,送她回席上。
待几人走远,立时就有两名家仆进了屋里,对着床榻桌椅一顿翻找,毫无所获后,仍掩门去复命。
直到屋里重归寂静,谢长离才飘然落下。
如同叶落归根,毫无声息。
桌上茶水尚未收去,余温犹在,她睡过的地方床褥微皱,旁边的小铜炉上淡香袅袅。
方才她浅睡的模样仍在脑海。
谢长离没想到会这样巧,她来沈家赴一场寿宴,竟会恰好被安排到这里歇息。许多年前,另一个女人住在这处幽静精致的屋舍时,是否也是像她那样,帘帐半卷,午睡幽香?
谢长离有些出神。
片刻后,他摊开手掌,把玩那枚刚从箱柜里翻出的旧香囊。
十余年的时光,绸缎已然泛黄。
香囊里味道散尽,枯草揉为碎末,微瘪的锦缎上绣着一个暮字。
那是他的母亲在长久的别离中亲手绣成。
藏着他的名字。
沈暮时。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诗人笔下绘出终南山里陶然自得的时光,也道出了母亲心底的向往。
……
对于谢长离的行踪,沈府上下毫无察觉。
事实上,哪怕谢长离连番出入,将这座改为客院的僻静屋舍搬空,沈家都未必能晓得东西去了哪里。
而今日宾客云集,沈家更是志骄气盈。
蓁蓁回到宴上,厅里热闹如旧。
直到日色西倾时分,才有人陆续动身告辞,她也随之起身,向沈老夫人婆媳告辞之后,独自乘车回府。
谢长离尚未回来,外书房很安静。
蓁蓁自管去云光院准备晚饭,等暮色四合时,果然见谢长离健步而来,恰好赶上这顿晚饭。
因白日里酒席丰盛,晚饭便颇为清淡。
仆妇摆好碗盏菜肴之后,蓁蓁便命她们先闭门退下,而后亲自添箸布菜,问起白日的偶遇。
谢长离没提那个香囊,只就着香喷喷的菜色,道:“你父亲的案子,我先前已让林墨去扬州打探过消息,里头有许多蹊跷。最关键的人物,便是新上任的扬州通判姜盈川。据闻他与沈从时有暗中往来,趁着今日人多,便去翻了翻沈家的书信。”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出入自家府邸。
蓁蓁却听得暗自捏汗。
忍不住停了箸,蹙眉问道:“主君可找到了线索?”
“自然不能白跑。”谢长离声音微顿,却还是没瞒她,“扬州那件案子,你父亲的罪名是玩忽职守、贪污受贿,此外还查抄了你外祖父家。据林墨所查,你那几位舅舅未必清白。”
蓁蓁咬唇,轻轻点了点头。
她固然受外祖父疼爱,毕竟只是个外孙,盐商的事轮不到她插手,许多内情也不得而知。
不过几位舅舅的性情她却也知道,哪怕父亲时常敲打提醒,他们也难免倚仗父亲的官声有些飘然。先前小舅舅行事不慎惹了麻烦,还曾被外祖父重惩,让父亲生了好大一场气。
扬州盐运兴盛,盐商们有通着皇亲国戚的,也有通着公侯府邸的,背后各有神仙。
因父亲为官清正不肯给方便,舅舅们心里存着不满,她也能感觉到。且外祖父起家立业时在京城也有些旧交,这些年守着根基开疆拓土,舅舅们为着盐引明争暗夺时,也常与京城有些往来。
蓁蓁没翻过卷宗,着实不知外祖家的罪名是否属实。
但有一点她很笃定——
“舅舅们行事如何,妾身确实不敢作保,但家父的为人妾身却是很清楚的。他出自寒门,虽与盐商结亲,却并非贪图钱财享乐,而是与家母两心相知。这些年,他从县衙小官做起,时常视察民情,最知百姓疾苦,断不会做有悖良心的事。”
“外祖家的盐务,母亲也从不让他沾手。”
蓁蓁想起父亲往日辛劳的模样,忆及他锒铛下狱的模样时,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然而悲伤无用,她只能强自压着情绪,温声道:“从前外祖父教妾身算术时,也教过经商的事。父亲虽鼓励妾身勤学多思,却也时常说,经商谋财,并不只为囤积资财。”
“他说银钱资财都是身外之物,须是取之于民也用之于民,取之有度,用之实处。若不然,就像浇灌农田用的水库,平素蓄水是为用时方便,但若贪得无厌取之无尽,便会水满则溢。更甚者,会令堤坝溃塌,毁于一旦。”
“他向来看得清,断不会收受贿赂。”蓁蓁说完,抬眸觑着谢长离。
这些话她从未与人提及。
事实上,也没必要跟谢长离说。
但是此刻,两人的话既说到了这里,她还是想告诉谢长离,她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怀着怎样的处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