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我这回带她来扬州,原就是想让她瞧瞧故乡,重温扬州风光。”
谢长离说着,有意无意地往蓁蓁那边倾了倾身,继而道:“说起来,姜大人如今任着扬州通判的官职,与内子也算有缘。”说话间,视线始终盯着姜盈川,锋锐暗藏时,语气也颇意味不明。
就见姜盈川目光闪了闪,似不欲迎接他审视的目光,假作低头理袖,笑道:“确实,确实。”
言毕落座斟酒,半晌没再抬头。
谢长离在狱中阅人无数,立时察觉他的心虚,席间虽未点破,却已留了意。
待歌尽舞毕,已是亥时过半。
荀鹤等人将谢长离送至门口后便各自告辞回府,官驿的仆妇掀帘请两人进去,里面灯火通明,仆婢已然铺好了床榻,连沐浴的热水都掐着时辰兑好了。桌上除了茶水果点,还备了两碗掐着时辰端来的醒酒汤,这会儿正好温热。
染秋和春溪没敢跟进来,只在门外候命。
蓁蓁平素甚少喝酒,今日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倒有点微醺酒意,便先捧着了一碗捧给谢长离,“主君喝一碗,醒醒酒吧。”
瓷碗精致,衬得她指尖纤弱。
谢长离伸手接过,见她两颊被酒意蒸得微红,眸底也有些迷醉,不似平常清澈,便知她也喝了不少。
其实方才在宴席上,那帮官员虽没少劝他喝酒,待蓁蓁也客气,却没人敢劝随行的女眷。这场宴席于她而言,更多的是露个脸让旁人知道她的分量,顺道尝一尝故乡的美酒佳肴,观赏歌舞而已。她这几分醉意,多半是自己喝下去的。
借酒浇愁罢了。
谢长离有些心疼,将那醒酒汤喝尽,也没急着宽衣歇息,只温声道:“我还有些事要吩咐林墨,你早些熄了灯烛歇下。得空的时候,会带你四处走走。”说罢,自将蹀躞解去,将掩上那身锦衣脱了,换件宽松衣裳披着,到隔壁找林墨议事,丝毫不见醉态。
蓁蓁则卸去钗环,盥洗沐浴。
薄醉之后不宜在热水里泡得太久,她泡了片刻觉得有点晕,便早早擦净,到榻上躺着。
身体有些疲累,却了无睡意。
极为熟悉的故乡风景,进城时道旁曾流连过无数遍的商铺茶肆,连同宴席上那几位父亲昔日同僚的脸,全都凌乱无序地浮入脑海。不久之前,她还是闺中千金,在这扬州城里肆意流连,无忧无虑,如今却骤然换了天地,不复从前。
荀鹤他们仍旧锦衣玉食,父亲和母亲何时能回来呢?
蓁蓁望着帐顶,默默算日子。
这般心绪杂乱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察觉耳边锦被悉索微响,身侧的床榻似陷了下去,不由眯开条眼缝。
就见谢长离不知何时回来的,已然洗漱毕,穿着身宽松的寝衣,正欲就寝。方才宴席上的酒意似已消去许多,他的眉眼清冷如旧,若不是有淡淡酒气入鼻,几乎看不出来赴宴的痕迹。
蓁蓁想着时辰应该不早了,只眯着眼含糊招呼,“主君回来了。”
“吵着你了?”谢长离轻声。
蓁蓁睡意未消,只勾唇摇了摇头。
床帐垂落,屋里仅留了半数灯烛取亮。昏暗的烛光照入床帏,她的青丝铺曳在枕畔,脸上残存些许酒意,虽则勾唇浅笑,眼角却有泪痕。若不是凑近了,几乎很难察觉。
谢长离微怔,抬手帮她去掖被角,猜得那泪痕的来处,不由俯身凑近些,道:“想家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迥异于在外的威仪冷厉,隔得那么近,眼底的担忧清晰可见。
蓁蓁才想否认,便听他道:“是触景生情?”
“有一点点。”她知道掩饰不过去,只好垂眸承认。
谢长离眸色微顿,忽而解释道:“并非我有意要你难受。只是你既来了扬州,总会到各处走走,与其让旁人胡乱揣测,不如趁着宴席让他们看清轻重。等你出门时,他们自然会恭敬相待。”
他难得这样耐心解释,昏暗床帏里,近在耳畔的声音格外温柔。
蓁蓁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忍不住就勾起了唇角,“妾身明白,方才只是思念父母,并没有怨怪委屈。主君累了一天,还是早点歇息吧。那根烛都快燃尽了,想必时候已经不早了。”
确实很晚了,明晨还得早起问些事情。
谢长离便也躺了下去,“放心,你父亲的事我既说了要查,定会给出交代。先前也让闻铎派人探过,二老如今处境尚可,我也让人打过招呼,不会太委屈。睡吧,别担心。”说罢,手掌隔着锦被在她肩上拍了拍,而后扑灭余下的灯烛。
帐中愈发昏暗,唯有男人身上极淡的酒气萦绕,隔着锦被寝衣,他身上雄健的的愈发分明,却因温和宽慰的话语而添几分亲近。
蓁蓁心底的担忧也被悄然抚平。
她阖上眼,不再去想那些无力扭转的事,只深吸了口气,渐而睡了过去。
……
翌日清晨醒来时,谢长离已然不见了踪影,就连林墨都不知所踪,唯有几个随行的护卫守在阁楼外面。
蓁蓁梳洗毕,推窗眺望。
坦白说,她是想到官驿外面走走的,尤其想去府里看看——当初父亲受罚,她被没为官婢,一片混乱中仓促离开时,脑海中唯有惊慌。如今过了近乎一年,听说府宅虽已充公,却还没分给旁人住,空置许久之后,不知家中是何模样。
只是既已充公,去之前总要跟人打个招呼的。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忽见清溪匆匆走来,面带喜色,“娘子,外面通禀,说是有位周少夫人在外面,要来拜望。”
“是蒋家姐姐吗?”
“可不是!还带着名帖呢。”清溪说着,快步走到跟前捧上名帖。
蓁蓁瞧罢,立时喜上眉梢,“快请。”
清溪当即跑出去迎接。
蓁蓁也按捺不住,顾不上整理衣衫首饰,抬步飞往就往外走。才刚出了阁楼的门,便见不远处的甬道上有位裙裾清雅的女子匆匆走来,可不就是昔日的闺中密友蒋漪?
两人甫一见面,蓁蓁这儿还没怎样呢,蒋漪先没绷住,红着眼圈道:“昨晚听他们说你回扬州来了,我还不信,连夜缠着人问了好几遍。如今总算见着了,蓁蓁,你在京城……”
她话没说完,喉头已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蓁蓁握着她微微颤抖的手,一面往屋里请,一面忙宽慰道:“我在京城很好。”
“我听说谢统领他、他,不太好相与。”
蒋漪与蓁蓁年纪相仿,都养在温山软水的扬州,性子也温柔可亲,听闻谢长离在提察司的狠厉手段和冷硬性情后,便颇畏惧。想着密友骤遭变故,原就举步维艰,落到那种心狠手辣的人手里,怕是日子更不好过,昨晚想着这些,整宿都没睡着。
蓁蓁知她担心,强抑重逢的激动,宽慰道:“那只是外间传言,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凶恶。像是昨晚,原本是官场的宴请,他不必带我出席,特地闹那么一出,就是给我撑腰的。放心,他人不坏的。”
蒋漪半信半疑,“当真吗?不会是你为了让我宽心,才给他说好话吧?”
蓁蓁闻言竟自失笑。
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在好姐妹跟前替谢长离这个铁石心肠的人说好话。不过平心而论,从大长公主的事到这回南下扬州、温柔安慰,谢长离确实为她考虑了不少——若不去想夏清婉那档子事,他其实不算太坏。
不过这些都不必跟蒋漪说,免得
平添担忧。
蓁蓁暂将谢长离那些隐晦心思抛到脑后,挽着蒋漪进了屋,先叙别后境况。
这一叙,就从前晌说到了傍晚。
若不是碍着谢长离,蒋漪几乎想将蓁蓁请到自己家里去,像从前那样彻夜长谈。不过毕竟已是时移世易,她不愿添乱,便在暮色四合时依依不舍地告别,约定明日再来拜访。
蓁蓁送她离去后,便先在院里散步,等谢长离回来了一起用饭。
谁知这一等,到戌时将尽都没见他身影,只好先行用饭歇下。
而此时的谢长离,正穿了身夜行衣,潜伏在扬州官署外的深浓夜色里。
第29章 夜行她好像不会翻墙。
比起京兆衙门的恢弘巍峨,扬州这座府衙可算秀致。
不过防备并不宽松。
巡逻的守卫分成了几队,执着火把丝毫不见懈怠,府衙暗处也多挑着灯笼,免得有人趁夜摸进去却无人发觉。存放公文的几处库房门前,守卫跟松柏般站得笔直,跟先前林墨探到的消息稍有不同——想必他大张旗鼓地来了扬州,已有人做贼心虚,催着衙署增了防备之心。
但这于谢长离而言,其实无甚大用。
自进了提察司,刀山火海都曾孤身闯过,要夜探这座地形守卫都了如指掌的州府衙门,也不算太难。
他也不急,耐心蹲在那里,直到子时换值时才轻飘飘纵身而入。
暗夜里屋宇如兽,静谧无声。
他的身影如鬼魅般飘过层层屋舍,最后停在存放要紧卷宗的那座厅后。找时机翻窗越户于他而言是熟稔之极的事,进去后借着极暗的天光寻到想要的卷宗,他也没打算带走,迅速将其翻看完,记在心里后,仍翻窗而出。
守卫困意正浓,哪怕强撑着精神,也未发觉有人来而复返。
谢长离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离开之前,随手捡了个石子掷向那扇并未关严实的窗槅,砸得窗扇晃动轻响。而门口的守卫也终于惊觉,一声厉喝后,立时向窗扇处围拢,察觉有人来过,当即高喝示警。
立时有灯盏陆续亮起,被惊动的护卫有人向此处围拢搜查,亦有人迅速去示警,令旁人严查出入。
谢长离见动静不小,总算满意,一身黑衣利落隐蔽,瞅着空暇悄然出了府衙。
如同所料,没人能跟上来。
谢长离既已轻易脱身,索性寻个地势不错的民宅,远远看府衙的动静。须臾之后,忽觉周遭有异,他的目光陡然锐利,遽然看向不远处。就见那边人影一闪,一道同着黑衣的身影追了上来,看那身手打扮,分明不是扬州衙署的守卫,倒像是……
“姬小将军?”谢长离愕然出声。
姬临风轻笑了声,一把扯去遮面的黑布,轻巧到了他跟前,道:“谢统领好眼光。”
不无调侃的语调,与先前在宫里的针锋相对迥异。
谢长离没想到他竟也在这里,不由道:“你也来了扬州?”
“怎么,我的行踪难道还需向谢统领禀报?”姬临风眉梢微挑,看了眼远处乱糟糟的衙署,道:“闹出这般动静,谢统领当真是不嫌事儿大。”他说话间举目四顾,察觉周遭并没有提察司的人接应,唯有谢长离孤身夜闯时,忽然明白过来“故意的?”
谢长离未语,只望着那座府衙。
片刻后,他才看向身侧的人,“我记得姬小将军对谢某似颇存怨怼?”
姬临风稍觉尴尬,却也没躲避,只低声道:“那晚宫宴上的事我都看见了。我是说,大长公主。”
出身高门,深得信重,姬临风这些年意气风发,虽竭力磨平棱角,却仍有桀骜暗藏。对于风头极盛的谢长离,他始终都觉得过于冷厉寡情,非良臣所为,也存了暗里比较的心思。
直到那夜,谢长离甩出匕首钉在大长公主面前时,他才忽而惊觉两人的不同。
他虽有家族做靠山,却也会被其牵制,行事时难免要掂量后果。
谢长离却没这种顾忌。
所以,那日街市上,谢长离让他请了媒妁去求亲时,他才会哑口无言,默然离去。因他知道,以目下的情形,姬家绝不可能容他求娶已为人妾室的蓁蓁,更不会为此跟谢长离撕破脸。他既有家族众任在肩,有些事便不能任性。
相较之下,谢长离就肆意得多。
不过这些话无法明言,姬临风也无意同谢长离说。他只是瞧着远处衙署,若有所悟地道:“州府衙门里进了贼人,必会惊动某些人。谢统领那些随从都不在此处,怕是留着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