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女大口大口呕血,却还是怔怔盯着男子,没有回击,也没有格挡。
“师……师父……”
男子无悲无喜地垂着眸,再次以扇画阵,一击又一击,如冷酷的执法天神,鞭笞着罪徒。
雨女最后已经被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唇翕动,似乎还在无声唤着“师父”二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晶莹剔透,如珠如玉。
云嫂看着那滴从雨女身上剥离出的泪滴,吃惊地瞪大眼:“那是……我们先祖的气息!”
是上古长右族长的眼泪。
数万年前,就因这一滴泪的悲悯,将濒死的东瀛灵怪救回,赋予其强大的御水之术,却没想到,铸成一场冤孽。
整个日式茶楼内此刻几乎要被黏腻的水汽注满,触角般的水汽缠在人身上,骨头缝因为阴寒的湿气而隐隐作痛,木质的墙壁上迅速生出黑色的霉斑,地板角落甚至长出了暗绿色的苔藓。
绵绵密密的湿潮感几乎将人逼疯,倒不如直接淹死的痛快。
云嫂能量最弱,抵挡湿潮的力量最小,很快便又像之前那样,变得窒息无法行动,却依然尽忠职守地努力痛哭。
室外大雨肆虐,室内潮气入骨,一阴一阳,将水的两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是现在,斩!”
杏衣男子祭出一物,向范一摇这边掷来,竟是开山斧!
范一摇咬牙穷尽浑身力气,将右手艰难从那水汽藤蔓中拉拔出来,一把抓住开山斧的手柄。
她高高跃起,像是浸在水底的慢动作,双手持刀,将无物不破的开山斧举过头顶,向着雨女所在方向用力劈斩下去。
这一刻,雨女眼中的恍惚迷离恢复清明,瞪着眼看男子,“不对,你,你不是师父!!你是什么人!”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纵使双目泣血,也是错付于人。
开山斧劈至半空时,那滴属于长右先祖的眼泪被一阵金光推过来,融入到暗黄色的古铜斧身。
时间仿佛停滞,范一摇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她知道,这是开山斧被成功锻造的迹象。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又会看到什么。
……
“凤凰大叔,那些人是谁呀?”
范一摇站在山巅,俯视着山下潮水般的人流。
她身边的男人温声道:“他们是九州之外的灵族。”
范一摇好奇:“九州之外?九州之外也有灵族么?”
男人道:“那当然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滋生相应的灵力,也会哺育出对应的灵族。比如华夏土地滋养了九州,倭国土地上滋养出东瀛,希腊土地上滋养出奥林匹斯……”
范一摇:“那他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灵界好好待着,来我们九州做什么?”
“九州境内树立九鼎,子民繁衍昌盛,是目前东方最强大的灵界,自然会吸引周围弱小的灵族过来了。”
“他们过来做什么?”
“学习我们,依附我们,朝拜我们。”
“咦,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们就不怕这样对他们毫无保留,会被超越,被反噬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们足够强大。”
范一摇听了男人的话,沉默良久,忽然问:“那我们,能一直这样强大下去么?”
……
范一摇猛地睁开眼。
停滞的时间恢复,开山斧自高空重重劈下,一层层击穿了雨女缔造的水雾结界,直逼她面门。
雨女那双惊恐的眼瞳中,倒映出开山斧的青绿色倒影。
“这是……这是锻造开山斧的阴阳水法阵!”雨女倏然转向不远处的杏衣男子,目眦欲裂,“你!是你!你竟敢欺骗君名大人,君名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范一摇听得皱眉,然而她已经没有机会搞清楚雨女这番话的意思了,开山斧为九鼎所化,天地万物,没有它劈不开的东西。
雨女在它的威压下瞬间化为了水雾,范一摇本以为会听见她的惨叫,然而在雨女雾化的一瞬,却听到一声释然的笑——
“真好,不是师父……杀我的,不是师父……”
范一摇有片刻的怔然,随即“哗”一声,被兜头浇了一脸的水。
随着雨女的陨落,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水,如瀑布般骤然坠落,将室内三人全都淋湿。
绵密阴潮闷得人窒息的空气瞬间肃清,范一摇深深吸了口气,总算是摆脱了那种困得人发狂的憋闷感。
“一摇,你没事吧?”
雨女死了,对外面的凡人攻击自然也就停歇,江南渡第一时间赶回茶楼,将落汤鸡般的范一摇揽入怀中。
“大师兄,我没事。”范一摇抹了把脸,回头去寻那杏衣男子,可室内哪还有人影。
“总镖头,你去哪里呀!”运红尘见范一摇忽然挣脱大掌柜的怀抱,飞一样地跑出茶楼,不由大喊。
可她实在是筋疲力尽,已经没力气追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大掌柜脸色难看地独自追出去。
因为雨女刚才制造出的混乱,此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范一摇很快看到了那道杏色的背影。
“孟埙!”
男人脚步停了下来,似是迟疑片刻,才转过身,打开折扇轻摇,虽顶着一张陌生的脸,笑容却还是熟悉的样子。
“我的小狗狗真聪明,终究还是认出了我啊。”
第56章 索命
范一摇一步一步走上前, 本就圆圆的杏眼睁大,映出男子的身影。
她浑身湿透,头发一缕缕贴在额上, 衣袖衣摆还在滴水,看起来十分狼狈。
但她的眼眸却极亮。
“这雨女,是你故意引来的?”
范一摇觉得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 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孟埙唇边笑容微敛, 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这一刻, 世界似乎也变得极为安静, 仿佛只有相望的两人,以及那轻轻的摇扇声。
范一摇心中祈祷听见否定的答案。
然而最终,孟埙却道:“没错, 是我引来的。”
范一摇睫毛微颤, 抖掉上面一颗水珠,“那……让雨女杀掉云嫂的丈夫,引她痛哭酿成水患,也是你指使的?”
孟埙这回脸上彻底没有了笑容, 漆黑的眼看着范一摇,只简短答了一个字:“是。”
一场大水, 害得多少门户一夜倾覆, 千亩良田变成水泽。而那云嫂更是葬送一生的幸福, 从此枕边无人应答。
而这一切, 居然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为什么?”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 感觉如果不这样做, 就会窒息。
孟埙淡淡道:“若无水患, 烛龙不会被你逼迫交出开山斧。而锻造开山斧以阴阳水法阵为最佳, 需上古长右神力作引。雨女那里有数万年前长右族长之泪, 东瀛人想夺取开山斧,我便顺水推舟,将雨女引来,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真是好一个一举两得。
范一摇手中烛息刀越握越紧,终于没法克制心中滔天怒火,向着孟埙劈砍过去。
可是让范一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完全没有格挡,让这一刀结结实实地从左肩横贯前胸。
杏色锦缎被割开,下面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范一摇心中震动,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人早已是一具枯骨。
苍白冰冷的手握上她持刀的手腕,却没有将烛息刀从身体里拔出,而是将她拉得更近了一些。
范一摇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之对视。
“永沛县水患,固然死了不少人。可是相比于在这混乱世道下横死的性命,又算的什么?那雨女痴恋师尊成狂,单是这一个疯子,为了她一己私怨,就可以让我华夏土地数百村庄惨遭荼毒,千万子民变成孤魂野鬼。与其在这里谴责我连累无辜,倒不如快点想办法淬炼剩下的铜器。”
孟埙声音冷漠,可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犹如千斤之重。
这让范一摇想到锻造开山斧时看到的回忆。
那我们,能一直这样强大下去么?
她这样问。
回忆里,她没有等到凤凰的答案。
而在现实的当下,她以一种残忍的代价,等到了答案。
孟埙轻轻推开她,带着烛息刀一并归还,转身离开。
“为了淬炼剩下的铜器,你还要伤及多少人?一人之性命都不知珍重,又何来护佑这片土地生灵?”范一摇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大声质问。
远古的天神如今只剩残破的躯壳,他站在夕阳染血的街道上,却
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透着疲惫与无奈。
“小狗狗,你什么时候能明白,我重立九鼎是为国运。而国运,是要血与肉来换的。”
范一摇呆呆看着孟埙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直到一阵风吹过,带起湿衣的寒凉,才让她猛地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一件带着暖意的外袍自身后将她兜头裹住。
熟悉的气息让范一摇混乱的内心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