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了!”
见杜士仪那张脸突然变得如同锅底似的黝黑一片,鄂温余吾只听明白了一小半,不禁出言试探道:“兄长,谁这么大胆子,竟敢这样大胆夺权?”
“你是我的兄弟,我也不瞒你。”杜士仪将罗希奭和吉温当年罗织罪名兴大狱的名声简要介绍了一下,知道鄂温余吾借此就能明白所谓罗钳吉网的真意,他又添油加醋说了自己在朝中受到排挤和陷害,最后叹道,“我刚刚还答应你,只要在安北大都护府一日,就会履行承诺。照现在这样看来,只怕是我究竟还能留在安北大都护府几天,都已经很难说了。”
鄂温余吾登时恼火地大叫道:“在我们骨利干,这样的小人只有死路一条,大唐的天可汗怎么这样昏庸!”
四周围除却杜士仪和虎牙之外再无旁人,而且如今大势已成,就算被人听到,杜士仪也并不担心传播下去的后果。因为,自从李隆基同意了杨国忠的举荐,把酷吏罗希奭派到漠北来的时候,所有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他虽然并没有跟着抨击自己的君主,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当鄂温余吾问起他是否要立刻回去主持大局的时候,他却摇头说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回纥新主叶健俟斤,帮助他营造回纥牙帐城,抵抗身在黠戛斯的磨延啜日后侵扰,那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必须做好这件事之后才会回去。”
“可是兄长就不怕那个罗希奭倚靠大唐天可汗的威势,在安北牙帐城为所欲为?兄长手底下有这么多大军,还怕他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奸人不成,提起刀来杀了就杀了!”鄂温余吾的反应简直比杜士仪还要激烈。
“天子不仁,我不能不义。且避他锋芒一时,全我君臣之忠义!”
随着杜士仪辞过鄂温余吾,和骨利干的兵马渐渐分道扬镳,军中上下很快就都知道了罗希奭抵达安北牙帐城的消息。安北牙帐城中的兵马比例是八成蕃军,两成汉军,因此大多数人都并不知道罗希奭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以在经过那些知道一鳞半爪,却不知不觉添油加醋的传播下,罗希奭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成了一个最最可恶的恶棍。尤其是他竟然对原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用刑的事,更是激起了上上下下的义愤。
设想了一下杜士仪落在此人手中的后果,一时军中便一片哗然。
“陛下简直是太昏聩了!”
这种话如果从仆固怀恩口中说出来,那丝毫不令人奇怪,可这样的话是李光弼带着麾下诸将气咻咻跑来求见,然后径直说出来,其他偏裨将校却不像仆固怀恩的那些部将那样,主帅一言便群起相应,因此只有李光弼一个人义愤填膺,其余人竟鸦雀无声,只是默默点头。李光弼治军和仆固怀恩不同,他讲究的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所以杜士仪对此也并不奇怪。而对于这样一个到朔方之后渐渐崭露头角,也算是从自己手中崛起的心腹大将,杜士仪就不会像对阿兹勒那样简单粗暴直接一顿军棍了。
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之前罗希奭人尚未抵达,如今却已经到安北牙帐了!
所以,杜士仪只是沉下脸来,不痛不痒地呵斥了李光弼几句。等到众将退下只剩下李光弼的时候,他才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其进行了告诫。果然,刚刚虽说怒发冲冠,出言指斥,李光弼却并没有真的就此生出反叛的念头,只是愤怒于天子被奸臣蒙蔽,所以很希望杜士仪能如同当初对付吉温那样快刀斩乱麻,然后把事情传遍天下,评个公道。可当杜士仪晓以利害之后,他不免心灰意冷,退下时连声音里头都透着无精打采。
而仆固怀恩紧跟着来见时的反应,便激愤多了:“突厥覆灭,是大帅的离间分化之计;回纥大败,也是大帅事先挑拨其君臣,而后又放手给我等;至于漠北能够有如今长治久安的局面,大帅更是居功至伟。朝中那些人又干了什么?成天排除异己,如今更是干脆陷害起了大帅!如若那罗希奭到我等回师之际还不滚蛋,就休怪我仆固怀恩不客气了!”
杜士仪和仆固怀恩之间,却又和他与李光弼不同。他并没有斥责仆固怀恩什么,而是体谅地颔首说道:“发火无济于事,我当初就曾经料想到,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漠北再没有突厥这样的大敌,陛下迟早有卸磨杀驴的那一天,所以才曾经问过你那样的问题。如今事到临头,什么也不用多说了。”
“只要大帅一句话,怀恩这就提兵杀回安北牙帐城,杀了那个罗希奭!”
“然后你这个仆固部之主被扣上叛逆的帽子,然后我这个安北大都护不得不点齐兵马讨伐你?同室操戈,你莫非觉得这很有趣?”
杜士仪一连两个反问句,问得仆固怀恩哑口无言。他很明白,仆固怀恩在行军布阵和韬略军务上极其有天分,但对于政治却缺乏敏感,可他却反而更放心这一点。所以,眼看仆固怀恩窘态毕露,他就笑了笑说:“就算真的要对付罗希奭,也不能像你这样有勇无谋。总而言之,先到回纥牙帐,其余的事情,接下来再说!”
仆固怀恩欲言又止:“可是……”
“不用可是了,一切听我的!”
第1097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用前锋营的将士去守备城门和安北大都护府,以及在大街上巡逻,罗希奭身边只剩下了最初跟随自己前来的十余个随从,但即便如此,他却非但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反而大摇大摆在城中四处闲逛。他骤然强夺前锋营的兵权,上上下下对他并不服气,可是他并没有让将士们为自己奔走,分派的任务也都是和和城防安全等等息息相关,安北牙帐城中的文武官员和官民百姓对其纵然仍是敌意深重,可也挑不出刺来。
所以,当这天晌午,罗希奭带着两个随从,直接把两个商人押到了安北大都护府门前时,立刻引来了一阵骚动。正好来此办事的官民将卒们,也都围拢了来看热闹。在各自上司的潜移默化之下,大多数人都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若这个来自长安的殿中侍御史找茬,那就当众指斥,让其下不来台,灰溜溜地滚回长安去!
众目睽睽之下,当安北大都护府内,张兴为首的几个官员匆匆出来之后,罗希奭就让人随手把那两个狼狈不堪五花大绑的商人往地上一推,淡淡地说道:“这两个奚人在北市之内名为经商,实则图谋不轨。”
张兴听到罗希奭一张口就给两人扣了这么一个罪名,顿时眉头一挑道:“罗侍御有证据吗?”
“当然有!”罗希奭早有准备,示意左边一个亲随当众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册送到了张兴面前,“我查访了好几天,这两个奚族商人在安北牙帐城整整呆了半年,这半年中,累计收购了战马一千匹,用于交易的是来自河北道的粮食以及生铁。虽则我大唐从不管控粮食以及生铁的流动,可他们两个身为胡户,却私底下把粮食和盐铁运到这里,却又把战马倒卖回去,不论怎么说都是居心叵测!”
此话一出,顿时四面一片寂静。罗希奭还以为自己说得条条有理,众人置辩不得,可正当他清了清嗓子,想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张兴却突然比他声音更大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当着四周围官民百姓的面,这位跟着杜士仪时间最长的安北大都护府长史不紧不慢地说道:“罗侍御的认真之处,实在是叫人佩服,只不过,安北大都护府孤悬漠北,肉食不缺,菜蔬也可以在城内种,但在从前来说,粮食却只有从朔方、河东以及河北各处运来。如果要劳动朝中派民夫,那么,运一斤粮食,路上耗费的脚力钱以及吃掉的粮食恐怕要三斤,甚至更多,这一点不知道罗侍御知不知道?”
见罗希奭一下子愣住了,张兴深知此人并没有当过真正的亲民官,而且出身小康,对于这些财计之类的东西不过是道听途说,因此就宽容地笑了笑:“所以你说,他们大老远把粮食运到了这里,这话很不确切,他们大老远送来的,只不过是各色优良的种子,以备安北大都护府中设法培育栽种。如今安北大都护府方圆五百里范围之内,除却划分了各大牧场之外,还有相当的耕地。从外头运来的粮食数量很少,因为这里的主食是肉和奶制品,运的最多的货物是茶叶,而不是你说的粮食。
至于盐铁,罗侍御想必也弄错了,我大唐可不像汉时那样,严禁民营盐铁,食盐是河北道幽州的盐屯之所送来的,不过是为了稍稍补益一下此地盐池的不足,每年各处商人送来的也就是上千斤,不多。至于铁,我想罗侍御这些天来,应该已经去过了安北牙帐城中的每一个地方,除了修补兵器的军器所之外,你可看过有需要用铁来铸造兵器的地方?”
从大唐建国到现在,对于盐铁并不像汉朝以及后世那样全部采取官营专卖的形式,而是官民共分其利,松散经营,官府也好,百姓也罢,全都觉得又便利,又用得起。所以,此刻张兴把这个关节解释清楚了之后,四周围顿时传来了一阵起哄声,却都是冲着罗希奭去的。
而张兴既然已经选择了当众让罗希奭下不来台,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又环视众人一眼,伸手压了压,等到四周围渐渐寂静下来,他方才对着面色极其难看的罗希奭,似笑非笑地说道:“想来你没有找到铸造兵器的地方,也就是说,我安北大都护府一切全都是按照规矩行事,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逾越。至于你说奚人买卖战马回河北道,这实在更是有些外行了,幽燕战马全都是有名的,无论契丹还是奚族,其他的东西也许会不齐全,但战马却从来不缺。你所说的这两个奚族商人货卖战马……”
稍稍一顿之后,张兴便信步来到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商人面前,伸出手在其肩膀上轻轻一拍,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两个明说吧,囤积战马是为谁的?”
“是安大帅,我们是给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安大帅采购的战马!”
罗希奭听到那个被张兴拍肩膀的人陡然之间张嘴大叫了一声,登时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随即头皮一阵发麻。他只想借此坐实杜士仪和河北道的某些人勾结,却没想到刚刚在自己面前不肯吐露只言片语的这个奚人,此刻一开口就立刻吐出了安禄山这个名字!他当年乃是李林甫的心腹,当然知道安禄山一直在扩充实力,如此一来蓄积战马自然也就很自然,可安禄山和杜士仪之间殊无交情,难道是这两人之间有勾结?
事到如今,罗希奭刚刚因为终于揪出这么一件事的成就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虑。他没有在意四周围的窃窃私语,以及张兴意味深长的笑容,冷哼一声便带着从者拂袖而去。只走出去不多远,他就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埋怨声。
“天可汗实在是糊涂了,竟然挑了这种人到安北大都护府来!”
“就是,不是说彻查大帅遭袭一事吗?怎么去查什么商人,我看他根本就是来找茬的!”
“张长史好样的,大帅不在,却也不能弱了我安北大都护府的威风!”
罗希奭听得脸色发白,可李林甫病故之后,李系一党几乎遭到了全面清算,他早已经被人踩到泥里,对于这样的嘲讽已经习惯了。
等到快步走出了安北大都护府门前这条大街,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对左右说道:“就让他们小看我好了!只要他们认为我是来挑刺找茬的,顾不得查杜士仪被袭杀那件事,那反而能够方便人暗中查访。杜士仪既然领兵在外避而不见,我也就在这和他的人耗着,一旦我送回长安的奏报得到了陛下的回复,杜士仪这安北大都护就当到头了!”
尽管属于不受欢迎的客人,但罗希奭还是很明白一点——尽管安北牙帐城中很多人都缺乏敬君之心,甚至还有人口口声声指斥说李隆基糊涂,更多的人则对他嗤之以鼻,但这里的官民百姓,并没有真的怀着叛乱之心,可这对于最会构陷罪名的他来说,虚报情况这种事,根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并不担心杜士仪会派人劫杀自己派回长安的信使,因为这些人全都是杨国忠给他的,就连送信回长安的顺序,也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只要杜士仪真的截杀了其中一人,那么一定会被打成叛逆。于是,他把张兴的话从头到尾歪曲了一个遍,令人火速赶回长安报信之后,便决定索性破釜沉舟。
杜士仪既然正好出兵在外,小胜黠戛斯一场后却又不愿意回来,那他就索性豁出去大干一场!即便是留守安北牙帐城的人一怒之下杀了他,那他这条命也不会白白断送的!
用之前那番话激起了众人士气之后,等回到了驿馆,罗希奭便沉声说道:“收拾东西,从即日起,我们搬到安北大都护府去住!”
安北大都护府后院寝堂之中,玉奴已经在此耽搁了整整十日,虽说她很珍惜这段难得和王容相处的日子,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那个突如其来的罗希奭给安北大都护府上下带来了沉重的压力。所以,但凡外头有人来禀报重要事情,她就会乖巧地避开,大多数时间都选择呆在屋子里琢磨远赴西域这些年间谱的乐谱。和她当年编舞霓裳羽衣曲,还对宫中很多道曲加以演绎不同,如今她心境自由,又矢志做一首战曲,哼唱之间,自然别有一番雄壮。
此时此刻,正当她用羯鼓演示其中一段最激烈的进兵旋律时,突然只见莫邪快步进了屋子。甚至不等她回避,莫邪便沉声说道:“夫人,罗希奭带着随从,说是驿馆之中有可疑人出没,要求搬入安北大都护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