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了!”王容颔首示意玉奴稍安勿躁,这才站起身道,“让奇骏亲自去给他安顿一个地方,然后你告诉龙泉,大都护府内牙兵加强巡守,务必要让这位罗侍御感到,这安北大都护府对他的防备!”
莫邪连忙答应了一声,紧跟着方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另外,罗希奭说是……说是要来拜见夫人!”
第1098章 威逼和愤懑
如果说在初唐,女子出门常常还要带上帷帽甚至幂离,那么历经武后韦后太平公主先后掌权,到了盛唐,男女大防已经到了空前不避讳的程度,贵族女子既可以带着随从随意出去游玩,外男也可以轻易登堂入室拜见别人家的内眷。所以,罗希奭来了这么多天后,方才提出要见安北大都护杜士仪的妻子王容,反而被人认为是失礼。
但自己身边还有个玉奴,王容根本就不想见罗希奭。可对方既然提了出来,她也不得不答应。让玉奴避入里间之后,她就让婢女去把罗希奭请了进来。她从前在长安时,很少出面接待那些不相熟的官员,更何况罗希奭又是声名远播的酷吏,她竟是今时今地方才第一次见到真人。尽管她妻以夫贵,封了晋国夫人,可罗希奭终究是钦使,她少不得不卑不亢与其见了礼。
“久闻夫人大名,此次到安北牙帐城后本该第一时间前来拜会,却一直拖到了今日,我也知道多有失礼。”
和凶神恶煞的名声不同,罗希奭也算是生得一表人才,人过中年俊挺英伟,颇有气概,此刻言谈也是温文尔雅。见王容欠身谦逊了两句,他就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想来我此行的目的,夫人也应该知道了。要说节帅掌征伐之权,临机处断,若非黠戛斯和大唐皇室联宗,陛下也不会派了我来。只是却没想到,我人到了,杜大帅却已经率兵北征,而且听闻小胜黠戛斯之后却又不回安北牙帐城,而是又去了回纥牙帐协助建城。若是传扬出去,还道是杜大帅有心对我避而不见。”
王容本就是强打精神应付罗希奭,此刻听其兜来转去,竟是径直把冒头指向了杜士仪藐视他这个钦使,她顿时心头火起。她从来就不是那种温良恭俭让的性子,当下便不咸不淡地说道:“罗侍御这话,我却不能不代拙夫给你一个回答。出兵之事,粮草先行,补给亦是不容轻忽,这一次出兵黠戛斯,光是负责运送补给的长行坊,就动用了足足数百,一切都已经是定好的事,怎容轻易改期?至于回纥牙帐城的营建,亦是早早就禀报给陛下的,关乎陛下对番邦恩威,孰重孰轻不问自知!”
罗希奭同样是第一次和王容打交道,尽管知道那是长安首富王元宝的女儿,而王元宝凭借豪富,早已嫁接到了大唐众多顶尖公卿显贵的枝蔓之上,否则想当初也不会连李林甫都动摇不得,可王容嫁人之后不显山不露水,仿佛只是一寻常妇人,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如此强硬不好对付。接下来,他又是旁敲侧击,又是威逼利诱,可王容却始终不动容,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凶相。
“夫人,我此行乃是杨相国举荐,陛下授命,就算这安北牙帐城官民将卒认为我是酷吏也好,是什么也好,却改不了我乃是钦使的事实!还请夫人擦擦眼睛看看清楚,现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了,王大帅远贬,我却还好端端的回到了御史台!杜大帅风光无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如今站在顶峰的是杨家,就连已故李相国死后尚且保不住家小,更何况别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言尽于此,告辞!”
就在罗希奭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只听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仿佛是什么东西不小心被磕倒的声音。有些奇怪的他回头一看,却发现王容亦是面露意外,而侍立在其身侧的那个婢女,则是连忙转身往里头去了。想到杜士仪和王容的子女并不在此,也不应该是寻常婢仆偷听,他不禁暗自记在了心里,却没有多此一举问出声,而是回过头来大步出去了。
而王容见罗希奭总算没有深究就扬长而去,也不禁舒了一口气。等到莫邪从里间出来,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她登时醒悟了过来。
想必玉奴在都播也好,远行西域也好,公孙大娘一定会小心翼翼,避免其接触到那些和杨家有关的人和事。就算到了安北牙帐城后的这些天,她也一直避免让杨家的消息刺激了玉奴的神经。所以,如今耳听得朝中已经变成了杨家天下,也难怪玉奴会惊慌失措,在内室中闹出了动静来。
于是,王容示意莫邪去外头守着,自己则是进了内室。果然,就只见玉奴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了茫然和无助。她暗叹一声走上前去,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玉奴突然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目光焦急地问道:“师娘,那个罗希奭说的杨家,和我到底有没有关系?难不成是阿姊……还是杨家其他人对师傅不利?”
“你当年金蝉脱壳之后,你阿姊代你入道太真观为女冠,你应该料到了,也应该听说过。”
见玉奴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王容便继续说道:“她天生灵巧善媚,心机又很不错,故而颇得陛下宠眷,不多久就已经封了正二品淑仪,后来还给陛下生了个女儿。杨家其他人自然也鸡犬升天,你的两个姐妹都封了国夫人,堂兄们也是封侯赏高官。但蹿升最快的不是你这些堂兄,而是当年在蜀地呆过的杨钊,也就是现在的杨国忠。他如今已经是右相了。就连罗希奭这样当初李林甫的左膀右臂,也被他恩威并济笼络了过去,于是有了此次安北牙帐城之行。至于你那阿姊,大约也是不忿从前你师傅对她的轻视和告诫,于是推波助澜。”
玉奴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有想到,如今正欲图置杜士仪于死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血亲家人!想到杜士仪曾经问过自己的话,想到众人为了让她脱出那牢笼而花费的苦心,冒的绝大风险,如今杨家人得势之后却如此不饶人,她只觉得又惭愧又不安,但更多的却是惊恐和愤怒。
杨玉瑶一直都希望站在万人之上,如今已经做到了,而杨家其他人也是富贵已极,可他们怎么就不想想,当初杜士仪曾经帮过父亲,曾经帮过杨家人攒下了不小的财富?至不济,看在已经“死了”的她份上,怎么能够对杜士仪这么过分,怎么能够……
见玉奴呆呆地松开了手,王容想了想,便摩挲了一下她的脑袋,一如从前那般用极其温和的语气说道:“杨家是杨家,你是你,要知道,世人眼中的前寿王妃,太真娘子,杨玉环已经死了,如今活在世上的,是公孙大家的关门弟子玉奴。既然你当初答应了我们的主意,金蝉脱壳来到了这异域他乡,就再也不是杨家人了。你现在为了他们的恶意惭愧生气,那异日他们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却又如何?他们咎由自取遭遇杀身之祸的时候又如何?纵使你师傅这样的人,再心忧天下,能够管的也只有眼前这些人这些事,不要想太多了。”
玉奴当然知道王容是为了自己好,可她心里却实在是过不了这个沟坎。她还记得当年的杨钊虽说落魄,却还是一个颇有能力,又颇为正派的人,可谁能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族兄竟然会变得如此狞恶!直到王容悄然离去,留着她自己静一静,她忍不住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心中飞速思量着自己能做什么。
可想到头都痛了,她方才不无失落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成为师长们的累赘。恍惚之中,她站起身来取下了墙上的琴囊,取出了那把逻沙檀琵琶,继而便无意识地拨奏了起来。
她当初死遁时,身外之物全都留下了,唯有这把陪葬的逻沙檀琵琶同样用了李代桃僵之计,悄悄从宫里弄出来留在了身边。这是杜士仪当初从张旭手中得来,而后又通过杜十三娘之手敬献给天子,最终她因为一首琵琶曲而让李隆基赏赐下来的东西。多年来在她的摩挲之下,琴板上仿佛多了一层温润的油光,整具琵琶就犹如她的半身似的,如臂使指,挥洒自如。
而离开寝堂,亲自往镇北堂见张兴的王容在路上听到曲调时,忍不住呆了一呆。她当然听得出来,这是当年杜士仪曾经和王维合奏过,最是考较技艺的一曲楚汉。即便时至今日,满天下擅长琵琶的琴师中,能够弹奏好这一首曲子的,也屈指可数。可如今听玉奴渐渐弹来,将霸王英雄末路的凄凉演绎得淋漓尽致,分明是借曲抒怀,表达心中的愤懑和失落。
王容听见了这一首十面埋伏,刚刚搬到安北大都护府来的罗希奭自然也听见了。他虽不是极其擅长音律的人,但他是李林甫家中座上嘉宾,天子大宴也常常与会,听惯了梨园之中层出不穷高手的曲艺,好坏却还能分辨得出来。因此,凝神倾听了一会儿,他想到之前和王容的那番交锋,后头里屋出人意料的动静,再细细聆听眼下这琵琶曲,他的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杜士仪素来以不爱女色,对妻子情有独钟闻名,后院中弹奏琵琶的人应该不是其姬妾,但又不是其晚辈儿女,那么,还能有谁在王容见自己的时候隐身其后,而后又因为他的话而大乱阵脚?
回头若是有机会,他定要试一试直闯寝堂,看看到底那是何方神圣!横竖他这次出来就已经豁出去了,进也好退也好,顶多就是一死,到时候连自己带吉温的仇全都一块报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把正事先做起来。
“来人!”等到外头一个从者随着召唤应声而入,罗希奭就定了定神说,“传我的话下去,当日随同杜大帅去过黠戛斯,见证过那场袭杀的将卒,无论官民,全都集合起来,我要一个个问!”
第1099章 破罐子破摔
“跟随杜大帅去过黠戛斯的将卒,从仆固将军以下,总共是一千六百三十二人。但如今除却死难的,重伤不起的,余者,包括只是轻伤的,全都响应杜大帅的军令,随军出征。所以,张长史请我回复罗侍御,是把那些重伤者一个一个抬到安北大都护府来,由罗侍御亲自勘问,还是如何?”
站在罗希奭面前代为通禀这件事的,正是兵曹参军曹佳年。因为李林甫任人延续了当年裴光庭的循资格,哪怕进士出身,守选三年也很少能够留京,动辄派一个偏远之地的县尉,所以明经出身精通堪舆,极其喜好杂学的曹佳年早早就熄了仕进之心,当杜士仪派人向他抛出橄榄枝,让他主持营造这座漠北塞外最大的坚城,他立刻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即便跟着杜士仪的时间很短,可他却是极其死心塌地的一个。此时此刻,哪怕是罗希奭犀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也依旧不动如山。
见曹佳年根本不理会自己这个钦差的喜怒,罗希奭顿时冷笑道:“那就把人一个个抬进来!”
杜士仪此前奏报黠戛斯袭杀一事,罗希奭根本不相信是事实。安禄山当初冒功的那些奏报,李林甫曾经对他解说过,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天下节帅不过一丘之貉,杜士仪和王忠嗣的所谓爱惜兵力,不肯贸然开启战端,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等到曹佳年答应离去,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外头守着的从者就进来报说,已经有人抬着重伤员到了院子里,他就不耐烦地喝道:“那还等什么,看谁情形最好,依次抬进来说话!”
“可是……”那个进来禀报的从者犹豫了一下,最终轻声说道,“一个个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躺着根本爬不起来。据说陆续来的人大约三四十,一路上动静闹得很大,外头大街上已经炸锅了,说是安北牙帐城的将士们为了陛下浴血奋战,结果却平白无故遭人怀疑……”
“哼,不外乎是靠自己的名声,煽动官民将卒来和我过不去,他却不想一想,我罗希奭什么时候怕过天意民心!他们闹得越大,我就越能把这里的情形如实回报陛下,杜士仪在这安北牙帐城靠着民意,无君无父,到时候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不用说了,一个个把人叫进来,走不动的就架着,起不来的就抬着,陛下是君父,我代表陛下到这里来,身为大唐臣民,谁敢推脱,那就是不忠不孝!”
既然露出了酷吏本色,丝毫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自己的罗希奭,在接下来的一连五天之内,对这些号称亲历了黠戛斯对杜士仪袭杀的将士展开了讯问。他不耐其烦地反反复复问各种细节,一度甚至疲劳审讯,闹得这些本来因杜士仪优厚抚恤而安心养伤的将卒们怨声载道,张兴面前也不知道堆积了多少抱怨。
就当张兴打算亲自出面去告诫一下罗希奭的时候,罗希奭却自己闯进了镇北堂。眼见左右诸曹参军全都在场,他便眉头一挑道:“各位既然都在,倒是省了我的事。之前我要质询的人,已经一个一个全都仔仔细细问过了。所谓黠戛斯在杜大帅亲自前往商讨互市之事时,出动兵马袭杀杜大帅一行,此事并不是黠戛斯俱力贫贺中俟斤指使,而是回纥前俟斤磨延啜勾结黠戛斯人所为。杜大帅不分青红皂白,便挥兵北征黠戛斯,实在是武断跋扈。而且要知道,当初就是他放走了磨延啜,如今却还协助回纥营建安北牙帐城,实在是荒谬!”
罗希奭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言辞激烈的指斥,定然会让在座众人或紧张,或恼火,可让他意外的是,放眼看去,自张兴以下,众人或讥嘲,或轻蔑,或漫不经心,他期待的反应一丝一毫都没有。在他沉下脸之后,方才只见张兴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给出了一个回答。
“我想,罗侍御今天质询这些曾经随同杜大帅到过黠戛斯的重伤者时,或许问的问题实在是有些不得法,所以不知道真正的内情。你口中说的俱力贫贺中俟斤,确实并不是此次袭杀之事的主谋,要知道,就在杜大帅遭袭之后,黠戛斯族中内乱,牙帐已经为俱力贫贺中之弟毗伽顿夺去,俱力贫贺中已经死了!”
罗希奭本打算拿着这个杀手锏,步步紧逼,让安北牙帐城这些留守官员屈服于自己,可他万万没想到,杜士仪在上奏天子的那通语焉不详的奏疏之外,竟然还埋伏了这么多内情!而杨国忠精挑细选派给他的这些号称最精干,最会打探消息的从者,到了安北牙帐城这么多天后,竟然没能打探到这个最最要紧的消息!
因为俱力贫贺中既然死了,杜士仪此次出兵就占据了大义,也就是说,他剩下的只有利用钦使的名义,在杜士仪不在的情况下,用高压政策激起对方强烈反弹,以此构陷杜士仪图谋不轨,这唯一一条路走!
尽管他早就做好了拿自己这条命做代价的准备,可事到临头仍是难免有几分不甘。
可罗希奭终究是罗希奭,他很快就把这一丝犹疑丢到了九霄云外,强硬地大喝道:“只有死讯而已,难不成安北牙帐城有人亲眼看到了黠戛斯牙帐的那场事变?就算真的是声称亲眼所见,谁又知道不是在虚词构陷?我奉陛下钦命而来,只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事到如今,罗希奭凶相毕露,张兴也懒得再继续和他虚与委蛇了,当即质问道:“既然罗侍御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那你究竟打算怎么样?”
“杜大帅既然不在这安北牙帐城,我身负钦命,即日起这安北牙帐城内黜陟、用兵、人事、财赋等所有大权,当全都由我接管!谁若是敢有异议,便是对陛下大不敬,便是图谋不轨!”
这样一顶大帽子死死压下来,罗希奭满意地看到众人齐齐面色大变。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锏,想当初那些宦官前往各处边镇的时候,为什么连节帅都不得不奉承,而且还要听从这些人离谱的命令,还不是就因为口含天宪的缘故!只可惜杜士仪在宫中宦官之间的口碑真的很不错,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像牛仙童这样愚蠢无知,否则他若是骗一个宦官同行,比眼下他只能自己一个亲自上就要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