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张长史和各位参军,是打算违抗圣命?”
“我只想问罗侍御一句话,你拿着大帅的黜陟和用兵大权想要干什么?”
“安北牙帐城是大唐的安北牙帐城,不是杜士仪的!”罗希奭态度更加强硬地撂下了一句话,竟是径直上前去,直接伸出双手把桌子上那一方大印给拿了起来,居高临下趾高气昂地说道,“至于我想干什么?很简单,我就是要告诉安北牙帐城上下军民这一点!从即日开始,这安北大都护府由我主事!”
你们有胆量就抗衡我试试!
这句潜台词虽然没说出口,但等到罗希奭离开,诸曹参军有的面色激愤,有的心灰意冷,而张兴也仿佛没有安抚人心的兴致,匆匆和众人言语几句便起身离开。众人看他去势就知道,多半是去向王容请示。尽管那是杜士仪的夫人,可罗希奭凭借天使的名头强压,谁都不认为王容身为一介女流,能够有什么回天之术,因此在座几个人对视一眼后,还是曹佳年打破了这股难言的沉寂。
“各位,事到如今,大家也应该都看到了,从前我们说是奸佞当道,可如今李林甫倒台了,居然这么快就又多了一个杨国忠!罗希奭身为陷害王忠嗣的主谋,凭什么还能官居殿中侍御史,还不是因为那个杨国忠要利用他制衡杜大帅,还不是因为当今陛下昏聩糊涂了!”
他根本无视旁边僚友打眼色示意他收敛一点,竟是拍案而起道:“我当年在长安时,就是忍耐不住这种现状,宁可远徙安北牙帐城这种塞外荒僻之地,可谁想到还是逃不过奸臣倾轧!我这会儿回去之后,就立刻草拟奏疏弹劾朝中这些祸害,就算落得个死在重杖之下的后果,我也认了!至于各位,敬请自便吧,但请记住一句话,覆巢之下无完卵!”
曹佳年拱手一揖扬长而去,其他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一个个面色沉闷地离去。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每一个人都不是不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因此除却有人还在犹豫,大多数人都打算和曹佳年一样竭力一搏。然而,他们才刚到自己家中,就得到了罗希奭派人来传的信。
这位刚刚才夺权的殿中侍御史竟是代右相杨国忠抛出了极其诱人的诱饵,只要他们肯附和弹劾杜士仪,那么就可以调离这个地方,京畿的所有同品级官位任君挑选!如果一意孤行,当初李林甫杖杀的那些妖言惑众之辈就是最好的下场!
不但对这些杜士仪的属官威逼利诱,罗希奭更是命人大张旗鼓地将一张张布告贴满全城,征集杜士仪节度安北大都护府以来的罪状,一经查证,厚赏钱百万!用罗希奭的话来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如果没有,甚至引起强烈反弹,那就是杜士仪愚民,那就是安北牙帐城上下全都心存叛逆,于是根本不把他这个钦使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罗希奭又下了另一道军令,竟是将安北牙帐城中留守的近万大军分成一支支派了出去,或往黠戛斯边境侦查,或往骨利干刺探,又或者是去回纥牙帐向杜士仪传命,令其速速回来。他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在安北牙帐城中全无根基,与其留着一支自己根本无法掌控的庞大军队在,还不如把人远远调开,如此一来,等到他用商鞅立木的方式建立起威信之后,方才不虞遭到巨大的反弹。
第1100章 大乱将起
罗希奭突然撕开此前的所有伪装,露出了他酷吏的真正面目,这对于奉杜士仪之命留守主持大局的张兴来说并不意外,对于王容来说更不意外。可是,对于安北牙帐城中数量庞大的官民将卒来说,这却如同晴天里响起的一个霹雳,震得很多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倏忽之间贴满全城的那些布告,充满蛊惑力的言辞,都让多年来潜移默化,受到杜士仪某种洗脑式教育的人们起了不小的骚动。大多数安心于稳定生活的人固然嗤之以鼻,甚至对罗希奭这么一个人渣义愤填膺,但也有极少数人本来就不甘心于平淡的日子,即便多年来的筛选排查,总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因此,罗希奭强夺大权后不过十日,他的案头就已经有了十七份报告。
即便其中有的报告根本就是他派出去的随从听人口述记录的,即便有的报告连字都歪歪斜斜写不齐全,内容漏洞百出,即便有的报告乃是匿名而为……可是,在这十七人次的告密中,罗希奭还是很惊喜地看到,他终于用天子的威权,以及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在杜士仪多年来扎下的铁篱笆上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此时此刻,他把杨国忠送给自己的这些随从全都召集了起来,先是慷慨大方地重重赏赐了众人一通,紧跟着就环视众人一眼,嘿然笑道:“各位跟着我远来安北牙帐城,只要能够做出些成绩来,杨相国必定会重重有赏。现如今,我们已经成功了第一步,但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一步,你们可知道商鞅立木的故事?”
杨国忠选来的这些人都识文断字,可对于那些经史之中的典故,他们就着实两眼一抹黑了。直到罗希奭对他们耐心解释了一遍,其中一个才恍然大悟地说道:“罗侍御的意思是,重赏告密者,激发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从而加快杜士仪下台?”
“没错,他既然避而不露面,正好借用这个机会,让他不得翻身!”
“可万一他突然回来,动用武力的话,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据我所知,此前罗侍御接手的前锋营上下已经开始有些骚动了,虽说是因为那个杜随被杜大帅杖责停职,兵权才能暂时落在我们手里,可这些将卒据说都是杜士仪亲自拔擢任用的,很多是孤儿,对杜士仪感恩戴德忠心耿耿,一旦他们哗变,我们就没有任何胜算了!”
见刚刚还七嘴八舌,神态振奋的众人,突然因为其中某人的这样一番话而变得鸦雀无声,罗希奭暗恨杜士仪积威之盛的同时,却更明确了一个事实——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案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的是什么。只要重赏了第一批告密者,一定会有层出不穷的人效仿,而你们要做的,就是立刻把这些人都拎出来,编入我的卫队。他们得了厚赏,却出卖了杜士仪,一定会被安北牙帐城中其他人排斥,只能抓住我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至于你们,我想已经足够向杨相国交差了,可以回去了!”
见众人面面相觑,罗希奭便提醒道:“你们不是担心杜士仪万一突然回来,届时会风云突变?我横竖已经是豁出去的人了,一条命不足惜,杨相国也已经答应好好照拂我的家人,可各位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吧?不在这时候见好就收回去享福,陪着我在这安北牙帐城继续闹下去,到时候也陪我一起送命吗?”
罗希奭把话点得这么透彻,众人你眼看我眼,都不得不承认,他们固然想讨杨国忠开心,固然想要大捞一把,可这次的收获也算是不错了,罗希奭掌握财赋之后,既然慷他人之慨狠狠送了他们一笔钱,再待下去万一杜士仪回来,就和吉温当初在云州陷害杜士仪,所带的从者全都下场凄惨一样,他们哪个能逃得过去?
“罗侍御高义,咱们心领了,异日一定会在杨相国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没错,以后罗侍御有事尽管说话!”
“厚赏告密者,以及编练这些人为卫队的事情,包在我们身上!”
眼见一个个人唯恐自己后悔似的,一个个答应得爽快,随即溜之大吉,最终空荡荡的屋子里只余下自己一个人,罗希奭不禁苦笑了一声。李林甫当年权势煊赫的时候,看似党羽众多,可树倒猢狲散,死后子婿遭人清算,竟是连一个为其鸣冤的人都没有。如今他也是,看似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其实他身边根本就没有靠得住的人,就连这些迫于杨国忠严命而不得不跟随自己到这来的人,一有借口也全都想要开溜!
可杜士仪呢,在他这样的威逼利诱之下,安北大都护府的属官,下头诸军中的中高级军官,竟是没有一个投诚的,连私底下表示亲善的人都没有!这是一个何其令人恐惧的事实,因为这意味着,安北牙帐城已经完完全全是杜士仪自己的独立王国!所以,把杨国忠派来的这些人打发回去,也是为他自己做个见证!
即便杜士仪杀个回马枪,到时候他就算死了也能拉对方做垫背!
五日之后,杜士仪仍然没有归来的迹象,罗希奭的厚赏却终于有了结果,用一封告密信作为投名状,加入他的卫队,便能得到每月比寻常将卒的俸禄高五倍的优厚待遇,他竟是也募集到了两百余人!听上去这样的成果很了不起,可在杜士仪带走了城中主力之后,安北牙帐城还有四万余军民,也就是说平均两百多人之中只有一人告密应选。尽管如此,他还是依照此前的承诺,把杨国忠送给自己的这些随从全都打发了回去。
而等到这些人一走,他便召集了自己仅仅两百余人的卫队,将此前那些人的离去解释成,自己派他们回去向天子和右相杨国忠禀报,必定会罢免杜士仪诸如此类云云,以此坚定人心。等到这些得了他大甜头,同时大大得罪杜士仪的人表示忠心,他才抛下了另一颗重磅炸弹。
“安北牙帐城的南北两市之中奸商极多,我要立刻开始盘查,而这样一桩任务,我就交给你们,作为检验尔等忠诚的标准!我知道,你们之中很多人都是多年郁郁不得志,如今我就给你们权力,给你们威严,你们不妨让这里上上下下的官民将卒,好好知道你们的厉害!”
这样的撩拨,所有人一下子如同打了鸡血似的,高声应喏。
当看到这么一批人雄赳赳气昂昂地领命而去时,罗希奭就知道,自己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怕的根本就不是乱,而是乱不起来;就如同他怕的不是杜士仪回来,而是杜士仪不回来,就这么在外头和他耗上了!他倒要看看,自己把杜士仪的大本营闹得天翻地覆,天怒人怨的时候,杜士仪还是否能够安安心心在回纥牙帐蹲着!
罗希奭并没有估计错一帮唯利是图的小人究竟有什么样的战斗力。果然,只是短短两天工夫,南市北市就是一片人仰马翻。平日里被人轻视,被人欺负的怒火,在自恃有后台的情况下陡然爆发,差点把所谓的查问演变成了一场洗劫。在这样的乱象之中,此前沉默了多日的安北大都护府牙兵终于骤然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了南北两市的入口,逐一开始抓扣这批人的时候,一时自然满城叫好。
而在这个紧要关头,罗希奭却在一个侥幸逃脱的卫士前来告密之后,立刻造访了王容的寝堂。
“如果我没有记错,杜大帅不在,我已经代表陛下接管了安北大都护府的大权,敢问夫人,今日牙兵出动是怎么回事?”
面对罗希奭的质问,王容的反应却异常冷淡:“罗侍御这话实在是好笑,我一介妇人,从来不管官面的事情,你不问张长史,不问安北大都护府的其他属官,却来问我?”
“一介妇人?若夫人只是一介妇人,张长史何必在每次见过我之后,都会立刻来见夫人?”这是罗希奭经过仔细观察和打探之后,发现的最大一个隐秘,由此进一步修正了他从前对王容的认识。此时此刻揭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他就越发措辞强硬了。
“夫人别以为我的那些卫士在南北两市都被扣了,我就孤立无援,我的背后不止是杨相国,而且是陛下,而且是整个大唐!想当初杨万顷还曾经被张审素的部将劫持,可结果如何,他一路扶摇直上,而张审素却不但自己死了,还祸延子孙,其二子纵然刺杨万顷身死,自己也同样枉然送命,因为对陛下来说,忠胜过孝!更不要说,事到如今,杜大帅扪心自问,可敢说自己忠义无双?可敢说陛下就真的冤枉了人?”
“你……”
王容登时柳眉倒竖,一时气得脸色发白,重重一捶扶手的她正要发火,突然就软软瘫倒了下来。随侍在身边的莫邪慌忙上前去,执手一探之后立刻高声叫道:“快,快去请大夫!”
“夫人何必惺惺作态,我敬夫人女中豪杰,想来你还不至于因为我这区区两句话,就突然发什么病!”
见罗希奭竟是出言如此刻薄,莫邪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她怒瞪着罗希奭,一字一句地说道:“罗侍御如果还想你家中妻儿老小能够保全,就闭上你这张臭嘴!夫人有孕在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只是从来不想声张,若是因为你而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一个人偿命都不够!”
王容居然怀孕了?这怎么可能,她都多大年岁了!
罗希奭的第一反应,便是杜士仪的这位夫人以此要挟,好教他知难而退。然而,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哪里会因为一个婢女信口一句话就退缩,因此当即冷笑道:“我倒听说过老蚌含珠的美谈,可如果我没记错,夫人的年岁可是很不小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种时候有了身孕,以为是我罗希奭是三岁小孩不成?”
莫邪已然怒急,正当她想要不顾一切动手教训一下这个大胆狂徒的时候,她只觉得有人突然使劲拽住了自己的袖子。低头一看,她便发现王容苍白的脸上虽然仍不见血色,但眼神却很凝实,心中一动的她便没有贸然冲动,弯下腰扶着她坐直了身子,随即就垂手退到了女主人身后。
“这是我的家事,本来就与罗侍御你无干。信也好,不信也好,悉听尊便。我王容因为陛下恩准而跟随拙夫到这安北牙帐城来,至今不过寥寥数月,安北牙帐城中官民将卒敬我是拙夫的元配妻子,于是对我客气礼敬,可谁若是相信他们会听我一介妇人之言,那就不但是昏聩,而且是愚蠢了!莫邪,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