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佐之梦

第3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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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杜鹃啼夏,寒鸦叫雪’,如今深秋已至,初雪也就不远了呢!”
“此歌上阕咏春,下阕悲秋,正与全歌叹惋年华之逝的主旨辗转呼应,实乃少见的佳句啊!”
“能够在如此秋景之间得聆如此秋歌,乃是吾等之荣幸!”
“秋景虽好,红叶终将凋零,正如人免不了要化为尘土一般……未知曲终人散之后,下次是否能与诸公相会,又将是在何年啊?”
我微微皱了皱眉头,说出这句话的,显然是一位稍稍上了年纪的公卿。这些公卿们的骨子里,都藏着的不可磨灭的悲观和对世事无常的感慨,自平安时代起就是如此,而近几十年来,京都屡遭兵火,公卿们生计艰难,也就更加习惯于伤景伤物……估计他此言一出,场中马上就是一片应和的悲声吧!
果然,紧接着他的话语,很快就有好些公卿出言附和。有些人说着说着,甚至为自己的情绪和场内的气氛所感染,感动得默默的留下了两行悠悠清泪,让人在恍惚之间,仿佛是置身于数百年前的平安时期。
真是有些煞风景了……我心里一叹,借口不胜酒力,向关白一条内基和众公卿告辞。而看见我离开,信景等人也自然不会久留,纷纷带着家眷跟着我离开,把这个紫野会场留给那些逐渐进入“祖传”状态的公卿们。
回到二条城内,我感叹的对信景说道:“这些公卿,虽然颇具情致,但是未免太过颓废了些。”
“是啊!哪像我等武士,必如夏花般绚烂,然后方不负平生之意,”信景点头应道,又略带埋怨的问我,“这些公卿聚会,父亲大人为什么要带我们参加呢,还咏出那么颓废的和歌?如今东征在即,这样的词句传扬开来,可不是那么鼓舞人心啊!”
“我以后毕竟要留在京都的,免不了和这些公卿打交道,自然要稍稍依从他们的方式,”我微微一笑,“至于说颓废,倒是不至于吧?也就是上了年纪的人随意感叹一番罢了!”
“父亲大人说得是。”信景低头应道。
“不过,公卿们说‘寒鸦叫雪’,的确很有道理。如今天气渐凉,你要尽快出征,赶在关东降下大雪之前平定上野国。如此,接下来的两三个月,北条家无法出兵干预,正好可以让泷川一益、岛津家久二人收拾上野国的人心……至于剩下几天里的茶会,你们就不必再出席了。”
“是。”信景又低了低头。
……,……
九月初九是重阳节,也是整个紫野茶会的最后一天,我和直虎第三次来到会场,在当日天皇留下的御席旁为众人点茶。考虑到时值重阳的原因,我还特地按照平安时代的风俗准备了菊花酒,并以折扇、寿饼等赐予年高之人,让茶会的气氛更加热切。可是,临近中午的时候,留守二条城的近侍忽然匆匆而来,向护卫的前田利长说了些什么,前田利长闻言脸色一正,急忙来到我跟前低声报告。
“什么?景政取出了东福寺秀吉夫妇的首级,悬在一条戻桥示众?”我感到非常惊讶。真是的!我不是早说过不必如此的么?而且秀吉夫妇的首级虽然经过石灰炮制,不是那么容易腐烂,可是如今毕竟死去两个多月了,那模样总是很不雅观……虽然说他们是敌人,却也是曾经的同事,宁宁还是秀景正室和浅野长政正室的亲姐姐,何必如此作践?
我和直虎交代了两句,起身来到众近侍跟前,问报信的山冈藤九郎道:“这件事,众大老和众中老知道吗?播州大纳言和浅野大藏没有阻止?而且这种事情该由京都所司代负责,秀兴又是怎么表态的?”
“禀公方殿,众位大老和中老都知道这件事,商议之后,几位殿下一致同意了伊势少纳言的做法,因此所司代大人也没有理由反对。”山冈藤九郎恭敬的回答。
居然是这样?我感到更加奇怪。众大老和中老以秀景为首,他不是这么严酷的人,而且当日我亲自和他说过不必将两人的首级示众,为什么他现在会附和景政?
“起舆,立刻回二条城!”我吩咐众人道。
二条城很快就到了,我踏下乘舆,径直来到正厅。如我所料,主事的秀景和当事的景政都在,显然是等着我的咨询。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恼怒的问景政道。
“回父亲大人,根据手下的情报,前两次您在紫野出席茶会时,曾经有面貌酷似京都所司代的武士微服混入,可是那两日秀兴却并没有前去紫野茶会。也就是说,那个人是之前曾经通缉过的羽良景秀,如今试图靠近您,很可能是有对您不利的想法。因此,我才想出利用秀吉夫妇的首级,将景秀引出来……如今一条戻桥周边已经遍布暗桩,只要景秀在附近出现,就一定无法逃脱我们的追捕,那么父亲大人也就免于这一重威胁了!”景政低头回答。
“胡闹!我身边那么多侍卫,又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一个浪人,能够有什么威胁?”我不以为然的呵斥道,“虽然你顶着大目付的职司,但目前的主要任务,是为东征上野国做好准备。治安和安全方面的事情,有京都所司代和服部正成等其余目付负责,你何必不务正业,越俎代庖,来操这个闲心?”
面对我的呵斥,景政自然不敢抗辩。可是他也稍稍别过头去,而且一言不发的保持着沉默,显然是心里不以为然。
“兄长请息怒,”秀景在一旁劝道,“景政此举虽然失之严酷,却也事出有因,毕竟兄长的安全非同小可,留着这个人总是个隐患……不仅如此,听说他还曾经拜访过德川三河守,或许真的有所图谋也说不定。”
“秀景啊,你对这个孩子,就如此的看不惯?”我摇了摇头,“他拜访三河守,不过是冲着昔日一同在甲斐、摄津作战的情份罢了,这有什么要紧的?我不是说过,任由他如何行止吗,就算出仕于德川家又如何?……你说他和德川家有所图谋,先不说他没有什么动机,德川三河守难道也会跟着他胡闹吗?作为一个饱经世事、极识时务的人,三河守不会图谋这种毫无把握、动辄有覆顶巨灾的不智之事。”
“但是景秀不愿投入本家,这证明他对本家还是有戒意的。既然如此,兄长何必还如此纵容?”秀景不以为然的继续劝谏我,甚至又提起了家中的那个忌讳,“而且,作为双生子,他本来就不该出世、不该留在这个世间的。”
“你这句话,不妨和秀兴说说,问问他是什么想法。”我颇为感慨的说道,又不由自主的想起年初的事情。
当时,景秀前来泉州见我,我让秀兴出面迎接他,等到初步说服景秀,便问景秀对秀兴的印象,景秀很坦白的告诉我:“是个很热情的人,一路上屡次向我示好,这实在过于天真了些,毕竟两家之间形势是那么的微妙。”而我则回答他道:“你不觉得,在这样尔虞我诈的乱世,这样的天真显得非常可亲可贵吗?而且天下即将平定,之后众人各安其位,也不需要那种勾心斗角的本事,否则反而会成为祸乱的源头。”
正由于珍视这种天真和热情,我才会收宇喜多宣家为养子,给他连枝家的地位,又分别将海津和冬津(本来是明津,但景重过世,明津的夫婿要继承上川家)委托给秀兴和他照顾。
秀景还想说什么,却被我挥手止住:“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必再生枝节。景政,你迅速将秀吉夫妇的首级送还东福寺安葬,然后前往你兄长信景处协助他。”
“是,”景政勉强应道,“好叫父亲大人得知,出征所需的物资和军粮,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父亲大人和兄长下令,便可以即时出征。”
“你做得很好,看来倒是我小看你了,”我点了点头,微笑着安慰他,“你能够在奉公之余,还关注我的安全,我感到很高兴……不过,你想想,以景秀的心智,会这么容易上当么?你这样作践秀吉夫妇的遗体,即使他原先无意和本家作对,恐怕也会因此对本家和主持此事的你感到不满啊!”
第三百二十一章:秋意渐浓(下)
“岂止是景秀不满,他身边还有三四名武士,其中三人的身份已经明确,分别是美浓加藤光泰,堀秀政亲弟、南近江除封的豪族多贺秀种,以及加藤光泰的义弟、转封到北近江的一柳弥三右卫门(加藤光吉)……尽管您已经下令既往不咎,允许他们重新出仕,他们却宁愿跟随景秀这个浪人,这实在不可纵容。”景政趁机分辩道。
“任何没落的势力,总会有少数家臣为之守节,这也是难得的忠诚之意,何必强求他们屈从呢?”我微微叹息一声,想起了小夏的祖父,“天下哪有至清的水?哪有无瑕的玉?目付组的任务,是监察各地大名,至于民间之事,完全可以放松些。身为当政者,应该具有相当的度量,能够容许不同的意见和一定程度的怨言……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天下间对本家有意见甚至怨言的人并不在少数,你不可能杜绝,因此多几个这样不愿屈服的浪人也无所谓。如果你压制得太紧,只会把人逼上绝路,从而造成更大的危害,所谓‘川雍而溃,伤人必多’,人也是那样的。”
景政还没有回答,秀景已经严肃的躬身下拜道:“兄长的金玉良言,臣下一定牢记于心。”
“那么就这样吧!”我点了点头,离开了二条城的正厅,这件由景政闹出来的风波,自然也就在此画上了句号。
然而,仿佛是应了“多事之秋”这句成语一般,事情还没过两天,另外一起风波又发生了。这次的事发地点,是在小夏和简妮特所住的鹿苑寺大书院,事情则起因于简妮特的嫉妒心。
自八月初小夏搬到京都以来,我花费了大量时间陪她,赏赐和用度也格外丰厚,看到这种情形,一向娇惯自大的简妮特免不了心怀怨忿,而九月初一的茶会上,小夏和我同席居于上位,同样身为侧室的她只能同景义坐在下首的第二列,到了第二场的公卿聚会,她甚至都没有获得参加的资格,这更让她感到愤愤不平。
十一日的中午,京都的所有活动结束,没有参与中枢事务的各地大名们纷纷返回领国。临行之前,除了拜别各自的主君以外,周景名下的胜贺野、叶山、秋山、本山等万石以上支藩家老,景义名下的吉冈、臼杵、田原、田北等支藩家老,分别来到鹿苑寺,向各自主家的大御台辞别。为了接待众人,小夏老实不客气的占据了大书院的正厅,只把偏厅留给了简妮特使用,这一下简妮特终于爆发了,当着众家老的面和小夏大吵了起来,口无遮拦的大揭景重阵亡、身首异处的伤疤。小夏起初还不信,不甘示弱的还嘴,后来却捂着头,似乎慢慢想起来了一些,脸色越来越白,直至昏厥在正厅之中。
得到这个消息,我急匆匆的放下政务,和周景从二条城赶回鹿苑寺。寺中气氛极为紧张,众多侍女在左书院的走廊间奔走不暇,急匆匆的捧着水盆、香炉、药品等进出于小夏所居的正房,显然是明子已经请来了大夫;两家的家老们都坐在厅内,一言不发的低垂着头,简妮特同样也在,她搂着景义,脸上满是惊慌,大概是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见到我和周景大踏步走进厅内,家老们的头垂得更低了,简妮特却抬起头,可怜兮兮的望着我。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顾不上教训她,径直往小夏的正房而去。正房的外面和外间,跪侍着不少侍女,里间倒是非常清静,只有明子、御年寄阿若随侍,另外还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僧装大夫,正是京都第一名医曲直濑虽知苦斋道三(日本医学中兴之祖)和他的弟子、奉敕担任从五位下施药院使(施药院由奈良时代光明皇后创建)的丹波全宗。
我轻轻走到榻榻米边坐下,仔细的打量着小夏的面容。她双眼紧闭,脸色依然十分苍白,然而神情却还平静,不知道是因为室中正燃着的宁神香,还是已经由大夫诊治过了……我望向两位大夫,小声问道:“两位大师,御前的情况如何?”
“回公方殿,御前目前已经无恙,晚间醒来,应该就没事了。便是御前曾患的失忆之症,大概也可以完全康复。”曲直濑道三回答说。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我微微吐出一口气,“感谢两位大师妙手回春啊!”
“说到感谢,老衲倒不敢居功,”曲直濑道三微微一笑,“方才老衲已经问过两位,得知御前晕倒,乃是因为和另一位御前的争执……不瞒公方殿,那才是失忆之症康复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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