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何出此言?”我惊讶的问道。
“这是汉医之中‘攻邪’的法子,起于中土金元时期著名医家张子和,”曲直濑道三解释道,“御前曾经受过惊厥,醒来后惊气仍在,只是暗藏于内,遂使气机受阻,部分脉络封闭隔绝,表面上看来倒是无甚大碍,仅在睡梦中会见得端倪。前一会因为争执之故,将这股惊气引了出来,如此才有了彻底痊愈的契机……当然,适当的调理和开导也是必要的。”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前一两天,我还在和景政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呢,却没有想到,治疗这种心理疾病,何尝不是堵不如疏?于是我微微自责道,“看来倒是我自误了!若非有今日之事,我还会继续严密封锁消息,以图避免御前受惊呢!”
“公方殿此举,也是出于爱护之意……而且,正因为有这段时间的雍养,御前的气血才能如此充盈,可以承受这种‘以邪破邪’的疗法,因此完全不用如此自责。”曲直濑道三安慰我说。
我点了点头:“感谢大师为御前诊治,也解除了我的一大忧虑……听说大师曾著《启迪集》等医书,且得到天皇陛下御览,诏令策彦周良大师撰写序文,可见其书极为不凡。如果大师愿意,我将令人为大师刻版,将此书刊行天下,以弘扬大师的医泽和救济世人之愿,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公方殿好意,老衲就欣喜的接受了。”曲直濑道三面露笑容,低头向我致谢,“那么老衲师徒先行告辞。”
“恩,周景,替我送送两位大师。”我对周景说道。
“两位,请。”周景站起身来,诚心诚意的为两人送行。他们尽心为小夏治疗,周景也非常感激。
我又看着小夏,在房里留了好一阵,才返回自己居住的方丈堂。路过正厅时,众家老依然还在,简妮特和景义却离开了。看在她这次阴差阳错的做了一桩好事,我不打算再追究她,于是挥挥手斥散了众家老,直接往方丈堂而去。
晚间,小夏果然醒了,我过去看望她时,她第一句话就问我:“景六郎……景重是死了吧?”
我唯有无语的点了点头,就看见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小夏,你……节哀吧,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我叹了口气,尽力安慰她,“景重是战死在战场上,而且表现得十分义气和勇武,为本家和自己赢得了极高的英名,整个四国都对他非常钦佩……朝廷还赠给他院殿号,追赠了从二位大纳言的官位,比现在的信景还高,可谓是备极哀荣。”
小夏没有理我,依然伤心的哭着,我只好继续找话安慰她:
“你放心,我已经和亲贞说了,让他的次子和明津结缘,过继给你继承上川家,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家名的问题……”
“名誉有什么用?哀荣有什么用?家名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小夏嚎啕大哭,一把扯住我的衣袖,“我的孩子……他才那么点年纪啊!你把他还给我啊!”
因为伤心过度,她的力气并不大,我只要一挣就能挣脱,然而我此时却无法做到。景重的事,虽然有我的错,却几乎没有什么人敢于指责,也只有身为母亲的小夏能这么质问我了。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何尝不是满腹的后悔和伤心?如今听着小夏的哭声,我感到头都大了一圈,平时的从容和机智全然不见,双手也忍不住紧握起来,指甲几乎要将手心刺破,仿佛要找什么东西打上一顿才能解除心头的烦闷。
小夏见我无言可对,似乎更加的伤心,几乎要再次哭倒在地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扯落她的右手,大踏步的离开书院,返回方丈堂的厩舍牵出坐骑,借着清皎的月色奔出鹿苑寺,也不考虑什么方向,一径向前狂奔,只想离鹿苑寺越远越好。可是,无论如何,耳边却始终充盈着小夏哀哀的哭泣,那泣声并非是从夜风中传来,而是出于我自己的心中。
路终于消失了,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山,我下马登上山顶,望着远处京都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发出一声叹息,然后无力的坐倒在地上。
好一会儿之后,山下传来一声马嘶,一个人影往小山上而来,靠近到我的身边。
“是周景吧!”我依然看着京都方向说道。
“父亲大人,是我。”周景回答了一声,在我的身边坐下。
“对于景重的事,你应该和你母亲一样,也对我怀着埋怨吧?”我叹着气说道。
“这自然不能。我的性命和一切,都是父亲大人给的,”周景摇了摇头,顺势安慰我,“我想景重同样会这么认为……而且,他在战场上阵亡,也是武士的最好归宿之一,您完全没有必要为此自责。”
“他那么小,能够知道什么?”我苦笑了一声,想起当日同赴讃岐时景重所说的那些天真话语,心里忍不住又是一痛,“本来就不该让他上战场的啊!”
周景没有回答,显然也是这么认为。这是他的习惯,虽然向来非常谦冲,内心却十分高傲,从来不屑于作伪和粉饰,所以也不会说一些违心的巧言。
“你知道吗?在最初离开土佐时,以及在织田家出仕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只是想着保全自己,保护家人,并且给家臣们一个前途,并没有想过争夺天下。因为我知道,想成为最顶端的那个人,将不得不做很多违心之事,而且那个位置坐得并不愉快,因为要承担极大的压力和责任,”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想想织田太政,他少时放荡不羁,或许就是意识到成年后要背负的责任有多重吧?然后一路走来,他杀了亲弟弟,杀了妹婿,杀了女婿,流放了诸多家臣,所有人都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真心相处,甚至遭到亲生母亲的厌弃……还有秀吉,他从一介农夫成长为大名,经过了多少艰辛困苦?除了绞尽脑汁、兢兢业业的奉公外,有时候还要堵上自己的性命。这样的日子,难道就很有意思?……而我为了要保护自己,不辜负众臣的期望,又何尝不是用尽了心思?许多人只看见我屡战屡胜,感叹所谓的天命所归,哪知道我在内政和经济上做了多少工夫,又经过了多少谋划,甚至被迫作出种种妥协,才能够在战前即获得巨大战略优势,从而每战必克?”
“父亲大人说得是。”周景点了点头。
“不瞒你说,我确实有一些秘密手段,帮助我能够把握面前的态势……我也曾经认为,可以将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可是,我终究不是神佛,所以到后来,事情往往就有些出乎意料,而景重之死,还有和景秀兵戎相见,则是我尤为痛惜的两件事情。”
我再次叹了口气。
“是谁!”周景忽然翻身站立,一把抓过左手边的太刀换到右手,然后扶着刀鞘抽出半截。
“有什么动静吗?”看到周景的动作,我吃了一惊。
周景没有回答,依然凝神戒备着。好一会过后,他才再次放下了太刀,坐下和我解释说:“刚才您叹气时,我似乎听到周围有一点动静。”
“这么说来,”我回想着刚才的那番感叹,心中有了一丝明悟,“或许是景秀那个孩子吧!……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在关注我,而且现在还留在京都。”
“那么请您速速回转!”周景连忙催促,并且进一步建议道,“马上告诉秀兴,让他再次对景秀发出通缉令如何?”
“那也不用,”我摇了摇头,“他跟踪我,或许是有些误会在其中……不过现在误会即使没有解除,也已经无关紧要了。既然他刚才没有出现,今后也永远不会在我面前出现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畿内之冬(上)
从大军越过南近江国,进入东海道开始,景政就不断派人回来,详细汇报征伐的进展情况。或许是由于第一次单独主持整个方面,主将信景和副将景政都非常谨慎,他们一丝不苟的沿着官道向前推进着,一直到达了骏河国,与驻于甲斐的东山道泷川一益方面取得联系。
在军议的时候,景政提出了一个暗渡陈仓的计划,他建议信景就停在骏河,隔着箱根天险与北条家的小田原城对峙,同时征召伊势、尾张、三河、远江、骏河五国联军,作出要强行突破、包围小田原城的模样;另一方面,由岛津家久率麾下的部分力量前往甲斐,与泷川一益的东山道军团汇合,单独担当攻克上野国的任务。如此一来,有征伐主将和副将的卖力配合,肯定能够牵制北条家的主力,使攻略上野国的难度大减,确保在降雪之前完成预定目标。
当然,信景和景政也并非无事可做,他们可以先摸清当地的地形,熟悉东海道诸藩和诸豪族,并且预先攻下一两座支城,为来年的正式征伐打下基础。毕竟,东山道崎岖难行,无法供太多的军势通过,如果是近二十万军势大举进攻小田原城,肯定要走东海道一线。在这份上,我方还有占据绝对优势的水军,可以在行军和补给方面予以配合。
这个计划,不仅得到了信景的首肯,也让我非常欣赏。为此,我十分配合的将首席中老井伊宣直和大目付本多正纯派回国内,协助信景掌握东海道军团,另外还同意了景政的另一个提案,次年信景从上野方面起兵后,将主要负责转战关东各地,逐一拔除北条家驻守的各处据点,而小田原城外围就全部交给他,由他单独率东海道军团负责。
九月月末,东海道军团集结完毕,在当年源赖朝与武田信义合兵的黄濑川边与畿内军团汇合,威胁箱根十城之一的山中城。这座城是小田原城最西面的支城,也是北条家防卫骏河的最重要据点,由不得北条氏政、北条氏直父子轻忽。因此,他们将玉绳北条家家主、北条纲成之孙北条氏胜派来(其父北条氏繁和长兄北条氏舜已死),率本部四千人进驻城中,防备我方进行突破,其余的韮山、下田、松井田、岩槻、钵形诸支城也另外部署了兵力,竭力加强各自的防御。
显然,北条家是完全上当了。他们认为骏河这边有征伐主将和副将,有中老井伊宣直和大目付本多正纯,由宿将德川家康担任军奉行的职务,兵力方面也占优,甚至连“建业”、“武昌”两艘护卫舰也开了过来,不时在相模湾的海面上冲着小田原城发射几枚炮弹;而上野国方面,担当攻略的泷川一益、森长可、河尻秀隆、稻叶贞通、金森长近、穴山信君、真田昌幸等,或者是织田旧将,或者是武田降臣,只可能是负责侧翼牵制的工作。因此,他们将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到了小田原城周围,上野国方面只留下了一个多次在上杉、北条两家之间荡秋千的北条高广坐镇。
直到岛津家久和石谷宣政出现上野国,率津岛备、蟹江备、三重备、河内国人众会同进攻箕轮城,并且公布了他和泷川一益分掌上野国的消息,以此招降上野国众豪族,北条家才明白,上野国也是我方的重要目标。然而,这时候小田原城周边的防守态势已成,面前也的的确确有一支大军驻扎,他们不敢贸然改弦更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上野国诸城逐一陷落或降伏,看着众豪族纷纷倒向岛津、泷川两家的怀抱,看着关东其余地方的大名和豪族与负责调略的石谷宣政暗通款曲。
到了这时,此次征伐的目标已经基本完成,可以挟胜解散军势。然而,信景却有点技痒,他发动大军包围了山中城,分出左中右三支军势,昼夜不停的轮番发起进攻。北条氏胜也随之将守军分成三部,分别针对正面和两侧的进攻,以免被我方三个方向调动得疲于应付。
局势就这样暂时僵持了下来。好在天气尚未转冷,可以由着信景多练练手段,我也就没有怎么干涉他。
京都方面却是出了一点事情,让我不得不提高了一些警惕。这件事情,起源于前田玄以报上来的僧位晋升名单,名单上列了近三十人的寺籍和法号,都是在前一段时间的寺格、寺领勘定中表现出色的僧人。他希望能够以这种方式对这些僧人进行奖励,并且给予他们一定的地位,方便他们与各寺交涉,更好的为寺社法度立法僧团和幕府奉行所效命。
由于是从底层提拔的僧众,因此授予他们的僧位都不高,不过是法印(大僧正、僧正)、法眼(大僧都、少僧都)、法桥(大律师、律师)之下的凡僧僧位而已,而且大部分都是低阶修行位,授高阶传灯位的仅有寥寥五人。这样的凡僧僧位,连担任式部卿法印的前田玄以都能够直接决断,之所以送来让我过目,更多的是出于他的忠谨之心,表达不敢擅专之意。而我本来也只粗略的扫了一眼,就准备颔首同意,却突然在预授传灯位的五人名单中发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法号。
大德寺总见院如水园清!